建佑十二年七月乙酉,天子萧宝璋以中书令和淮南侯为使,前往崔宅册迎新后。
新后乃御史中丞崔炤幼女,小字灵蕴。
更衣理妆毕,按礼当拜别父兄辞庙离家,可正厅只有兄弟们。
崔灵蕴是庶出,嫡母杨氏已不在人世,如今家中做主的是长嫂秦氏。
“父亲晨起偶感不适,此刻正在书斋小憩,教妹妹勿以他为念,且自去吧!”
秦氏传完话,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哪有嫁女之日生父因不愿见政敌而故意回避的,遂轻叹道:“一入候门深似海,何况宫门?蕴娘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回来,索性来得及,还是去书斋看看吧,这样的日子,父亲岂能不露面?”
面前少女云鬓花颜钗钿礼衣,神色淡漠微微摆首,“不必了,就按父亲说的办。”
长兄崔颃代行父职,领着族人送小妹辞别家庙,登辇而去。
目送着浩浩荡荡的依仗队拐过街角,崔颃心底触动,对妻子秦氏道:“九年前,芸娘离家时的阵仗远胜今日,可如今……她坟冢上早已草色青青。”
秦氏默然。
王朝鼎盛时期,一门两皇后绝对是无上殊荣。可现今皇权旁落奸佞当道,入宫为后并非幸事。
去岁暮春,天子试图借宦官势力诛杀中书令李京墨,不料事败,遭李家疯狂反扑,六名中常侍及其拥趸皆被屠戮于承明庐,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参与密谋的元后因‘挟主行令’之罪被禁足,产子后不久薨逝于椒房殿,其父崔炤被降职,崔家势力遭到大肆清洗,从此再无力与李家抗衡。
先后周年刚过,便不断有朝臣上书请求立后。
呼声最高的是李京墨之女,天子不甘彻底沦为傀儡,最终力排众议,愿续娶元后幼妹崔灵蕴。
天子终究是天子,李京墨也不愿留下擅权专断逼迫君主的恶名,便松了口。因此崔女入宫,不过是各方权衡之下,暂时达成的妥协而已。
这个道理,崔灵蕴比谁都明白。
无论对天子还是对父亲而言,她都只是个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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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大婚,是近年来长安迎来的第一场盛事。
在羽林卫的护送下,朱轮华毂辇车缓缓驶过章台街。
长街两侧熙熙攘攘,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两列锦衣宫使开道,如天女散花般朝人群中抛洒着新铸的五铢钱。
拾到钱币的百姓们兴奋地高喊皇后娘娘长乐未央,恭祝之声此起彼伏,就连两位迎亲使似乎都受到了感染。
淮南侯杨焕笑望着摩肩擦踵的拥挤人群,悄悄瞥了眼中书令李京墨,见他面沉如水,心中暗自得意,感慨道:“百姓们好像对新皇后很满意啊!”
秋阳杲杲,叠翠流金。
辇车漆画轮軛黄金为饰,华盖周围云蒸霞蔚,四面帘幕钩起,新后高踞其上,玉佩珠缨绡縠参差,仿佛置身于曜曜宝光中,确是百姓们想象中皇后娘娘该有的样貌。
李京墨淡笑道:“百姓无知,就爱瞧热闹,哪怕死囚游街,盛况也是如此。”
杨焕微凛,暗想着这老狐狸忒恶毒了,莫非在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对付新后?
本朝未置丞相,因为中书令和御史大夫瓜分了相权。承明之变后,御史大夫被降职,李京墨大权独揽,成了笼罩在多数君臣头上的云翳。
杨焕乃先后舅父,先后之死与承明之变脱不了干系,论理此二人当势同水火,可政敌并非仇敌,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他不得不与之周旋。
“若非陛下太过固执,此刻坐在凤辇上的,应该是令嫒。”杨焕存心捅他肺管子。
李京墨皮笑肉不笑道:“小女貌陋才疏,哪堪为国母?”
“李公这就谦虚了,”杨焕恭维道:“您家的儿女,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世子文韬武略,是京中青年俊彦中的翘楚,年纪轻轻便位列九卿,可是羡煞旁人!二郎更了不得,十五岁便名震边军,如今刚及冠,已是一方诸侯,天下六分,有他一分……”
孩子被夸,身为人父哪能不高兴?可这杨焕夸得让李京墨觉着心里发毛,忙笑着打断他道:“杨候谬赞,小儿辈有甚能耐?还不都是叔伯师长们承让?”
杨焕夸得天花乱坠,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二郎有些年头没回来了吧?去岁升任冀州刺史,年终考计①也未见人,这孩子都不想家吗?”
这下真戳到李京墨的肺管子了,杨焕心中颇为自得,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做出一副关怀晚辈的殷切样子。
李京墨一想到桀骜忤逆的李珑宥就烦,又不好在同僚跟前失态,只得耐下性子道:“还不是左右两州不太平,走不开嘛!先国后家,从军之人本就该有这等觉悟。”
杨焕也不敢真的触他逆鳞,便点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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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辇上,眼见百姓们热情高涨,女伴姜兰雪以扇掩面,明眸微转难掩兴奋,悄声问道:“阿蕴,做皇后什么感觉?”
崔灵蕴轻吁了口气,依旧维持着端庄的坐姿,神情不见波动,只有簪珥步摇簌簌抖了一下,“兰雪,我不想说话。”
姜兰雪转过去,握了握她深青织金广袖下冰凉的纤指,“往事已矣,莫再伤怀,今后你代表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崔家……甚至包括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