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铃隐约猜到长生在想什么,但她没有说破,只滞涩地问道:“爹爹,我们去哪儿?”
“去村外。”
长生抱起棉铃,棉铃感到他身上热乎乎的,小手一摸他背上的包袱,摸出硬硬圆圆的形状来。
是刚炕好的面饼。
“我们要走很远吗?”棉铃的声音像是还瓮在被子里。
“不远,二十里地就到了。”长生悄悄关上大门,“我们去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出乎他的意料,小棉铃并没有询问缘由。
虽然他心中明白棉铃在村中的处境,但她每日过得安稳又快活,想来是不觉得村里苦的。
要走出场院时,圈里那只黑羊忽然朝着他们不停叫唤。
棉铃的小手忽然松开长生的肩,指向那边,说:“羊羊。”
长生停步纠结了片刻,道:“好,让羊羊跟咱们一块走。”
他放下棉铃,去到羊圈给它栓了绳,黑羊像是通人性一般,当场不再吵叫,乖乖被长生牵着走了出来。
长生将牵羊绳系在腰间,再度抱起小女娃,提着灯笼,沿着村路朝西走去。
乡民睡得早,各家各户皆已不见灯火,只闻虫鸣,静得可怕。
“小棉铃,困的话就在爹爹怀里睡。”一日未作休息,还抱着女儿行夜路,长生显得有些吃力。
无论何时,他对她总是露出温柔的模样。棉铃连连摇头,说:“我不困!”
往西二十里便是繁华富饶的漠城,而要离开村庄,需要走出一座山。
蜿蜒的山道已经刻意让路变得趋近平缓,但碎石荆棘丛生的坡道让长生格外疲累,一面登山,一面还要小心移开小道旁的遮挡物,唯恐伤到棉铃。
月色寒凉,唯有灯烛之火略有温度,密麻的树将天空划分成格,人翻了大半座山,天却像是静止的。
总算离开了山林,长生放下棉铃长舒一口,站在山下平坦的土路上顺着气。
羊还活力四射,甚至吃起了路边草。
棉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道:“爹爹,休息一会儿再走。”
长生看懂了她的眼神,她在心疼他。
只是,灯笼里的蜡烛已经快燃烧殆尽了。
微微摇曳的灯火映在棉铃脸上,她睁大的双眼水盈盈的,又是执拗,又是可怜。
长生坐在树旁怀抱着棉铃,从包裹里翻出衣裳给她裹住,夜里比白天更加寒冷,长生忍不住咳嗽,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棉铃。
“没事……你睡吧。”
长生安抚着她,随后却起身继续赶路。
棉铃知道,他此刻肯定又累又困,但他步履稳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一样。
“爹爹,是我让你生病了吗。”细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自责。
“想什么呢,爹爹只是受凉,怎么会是小棉铃的关系。”长生有些奇怪,难道她听到了什么言论,偏信了别人。
棉铃咬着嘴唇,忽然说道:“爹爹,你把我卖了拿钱治病吧。”
长生错愕地看着小姑娘,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你都是听谁说了鬼话!谁告诉你这样做的?”
她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如果没人指使,怎么会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
棉铃哆嗦了一下,垂眸沉默了许久,木然说道:“棉棉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长生停住了步子。
星月冷得辨不出颜色。
“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他的声音出奇寡淡。
棉铃抱紧了他的肩膀,埋着头口齿不清地说:“死,就是去另一个地方了。”
长生感到可悲。不知是否是她娘亲早逝的缘故,即便他从未提起过她的存在,棉铃仍旧懂得了何为死亡。
“不许说这种胡话。”长生少有的对她严肃,他深深叹气,缓步前行。“爹爹会给棉棉寻个好人家,让棉铃快乐平安地生活。”
棉铃浓密的睫羽忽地颤了颤,片刻后又平静下来。“不想去别人家。”
她嘟囔道,却冷静的只像是一句陈述,而非抗拒。
“爹爹并非是想丢下棉棉,只是爹爹怕,有一天爹爹也……”后面的词长生没有说下去。
灯烛燃尽,只剩月光可照路,他微微一顿,撇下了灯笼。
棉铃麻木地看着长生背后走过的路,灯笼的残骸消失在黑暗尽头。
她都懂。
死这种事,她已经体验过许多回了。
她的十六次转生,历经七百年。
她最初的爹爹,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巨大黑兽,隔开数百丈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黑兽爹爹说,他们象征邪恶,是世界的公敌。
他说,只有不断吸取暗黑力量,她才能够成长壮大。
但不知怎么的,她刚刚学会汲取力量,就来到了另外的地方,变成小小的人类。这里的人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她好不容易学会了说话,却因为暗黑力量不足而枯萎了生命。
她被困在虚无的黑暗中,直到某刻再度降生成别人的女儿,随后早夭,周而复始。
她有过剑神爹爹,医尊爹爹,药圣爹爹,各式各样的爹,千姿百态的娘。
最长的一世,她活到了七岁。
最短的一世,她还没出生,便胎死腹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