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宫中与宸妃有关的痕迹太过干净了,就连二人的女儿都迁居宫外整整三年之久,此时猛然记起宸妃,顾弘反而少了预想的心中愤懑,反倒有几分疲态。
从前种种犹如过眼云烟,说不再恨着那人,那是不可能的。自然是恨的,越是恨,便越是放不下。
心烦意乱的燕帝将茶盏放下,吩咐道:“罢了,随朕出去走走吧。”
不巧御书房原本的大太监昨夜偶感风寒,元时自然而然跟在了燕帝身旁。
也不知为何,走着走着,竟莫名走到了钟粹宫外的竹林。
钟粹宫荒废多年,宫里人嫌晦气,寻常都不愿往这走,以至于半晌也未遇见过宫女太监。
燕帝原本不欲进去,不曾想,无意中看到一行踪鬼祟的宫人推开了钟粹宫紧闭门,甚是反常。
燕帝眉头一皱,心中生疑,便带着元时悄悄跟了上去,不料,竟看到令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只见那有些佝偻的老宫女蹲在钟粹宫的那棵连枝柏下,一边烧纸一边念念有词:
“宸妃娘娘勿要怪罪,奴婢知您是死的冤枉,心中有怨,可当年之事奴婢也是没有办法。”
“冤有头债有主,娘娘要找人索命,那该去找贵妃娘娘,来找奴婢做什么。”
“奴婢知道您肚子怀着的骨肉是陛下的亲子,不是什么野胎孽子,这些钱币,就当奴婢孝敬小皇子的,娘娘快些带着小皇子去投胎,别再来缠着奴婢了。”
那宫女说话颠三倒四,像是被吓狠了的胡话,可这胡话却听得燕帝目眦尽裂。
“你在说什么?!”燕帝暴呵道。
帝王面色扭曲,心中惶惶。
只是盛怒之下,燕帝并未发现身旁的小太监和那哭诉陈情的老嬷嬷相互对视了一眼,又双双错开头去。而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掩藏着一丝决绝。
宸妃娘娘,月伶这就来陪您了。
另一边,搅弄风云的七公主正在慈悲寺的桃林深处与人对坐弈棋。
桃花簌簌而落,却扰不到树下三人。
一须发皆白的老翁乐呵呵地站在棋盘边观棋。棋盘不过是寻常棋盘,两端坐着的人却不太寻常,竟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手执白子的少女估摸着年岁稍长一些,十五六岁的模样,姓王名嫣然,而她对面执黑子的女孩脸上稚气未脱,一副未长开的孩子样,正是七公主顾瑾玉。
眼看着王嫣然落下一子,一旁的老者急忙道:“这棋不能下这,不能下这儿。”
王嫣然扶额道:“老师,观棋不语。”
对面的顾七剑亦点头附和:“就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啊,老师。”
一听这话,气得老先生直吹胡子,放下狠话:“哼,跟谁爱看一样。”
原来这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是大儒方宥才,老先生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偏生在看人下棋的时候爱嘴碎。
顾七剑和王嫣然对视一眼,又一同看向旁边的老师,不约而同的啧啧了两声。
这下更是让老先生跳脚了,赌气道:“两个不懂尊师重道的小崽子,不看了不看了,老朽这就钓鱼去了。”
说罢,老先生取下靠在树干的鱼竿鱼篓,长袖一扫,仰天长歌出门去。
王嫣然看着那老小孩一般的背影,摇头失笑。
世人皆惊七公主桃林玄谈的风采,却对方宥才收女弟子感到寻常,全因老先生是个有教无类的奇人,王嫣然才是老先生的第一个女弟子。
桃花依旧随风飘舞。
王嫣然伸手将那落到顾七剑乌发上的花瓣拂去,柔声问道:“师妹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你快回宫的事?”
“老师心思纯挚,醉心学问,何必因宫中的污糟事害老师分心。”顾七剑落下一下,接着道:“况且,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
正说话,卫启明从外间匆匆来到顾七剑身边耳语了几句。
只见顾七剑微微颔首,吩咐道:“如此便将她的衣冠葬在母妃身畔吧,刻个牌位,在名前添个棠字。”棠月伶,既愿赴死,那从此配享棠氏香火。
卫启明心下感概主子仁厚,领命离去。
王嫣然从不打探师妹的事,只当什么也没听到,捏着一枚白子思索该落在何处。
白子落下。
顾七剑看着棋局,开口问道:“师姐是有什么心事吗?”
棋盘上,白子谨慎却优柔,远不如黑子大开大合的锐利,已然落了下风。
王嫣然极善棋,绝不是这般水准。
“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嫣然柳眉微蹙,叹了一口气:“家中给我定了门亲事,可一想到嫁人,我这心中始终不太舒服。”
“师姐不想嫁?”
王嫣然摇摇头:“我三岁识字,七岁读史,跟着老师看过了百书,若换做是个男子,我合该去求功名利禄,可我不是。纵览天下书册,终究要嫁作人妇,我心中郁闷。”
“定的是哪家?”
王嫣然没想到小师妹会问这个,不由得一愣:“陈家,陈家二房的次子。”
“师姐放宽心,来日方长,且等等看吧。”顾七剑若有所思的看了王嫣然一眼,说道。
王嫣然当时只以为师妹是在宽慰她,却没想到几日后,那陈家子竟然死了。
听人说,是因南池马球会上那陈家次子与贵妃家的李三公子起了冲突,李三素来是个蛮横的,叫人打了陈家的一顿,没想到晚些时候,人竟在家中不治身亡。
这是一语成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