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递进燕宫时,元时刚从御书房下值。
如今的他早已是其他小太监眼中的红人,原因无他,全因他找着个好靠山。
司礼监掌印太监,朱庆余朱公公。
说来也怪,这朱公公是御前最得脸的红人,本来与元时这个惜薪司烧炭的小太监八竿子打不着一点关系,可就是这么巧,老太监深冬脚滑栽了一跤,偏给元时碰上。
这朱公公便投桃报李地将他塞进御书房里当值,虽只是个晒书添茶活计,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公公是看上这个小太监。
宫里蠢人不多,聪明人倒是不少。御书房里当差,常在陛下面前走动,更是朱公公带着在陛下跟前过了眼的。
这般安排,虽未正式认下元时做义子,但小太监们心中却明镜似的,现下哪里还有什么元时,这明明就是朱小公公呢。
一般的小太监迎面碰上,那都是恭恭敬敬喊一声元公公,背地里却爱说他走了狗屎运,祖坟冒青烟救了个老祖宗。
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恰好结冰的石子路不过是头夜里泼下的凉水,恰到好处的偶遇,不过是摸清了惯走的路线……
元时背起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太监时,脑中一会儿闪过他受罚在冰天雪地中跪到晕死过去,一会儿又想到他奄奄一息的濒死之时,主子派人捡起了他这条贱命。
最终,元时压下纷乱的心绪,按照主子的交代对那背上的老太监关切说到:“天寒路滑,老人家身子骨脆了些,公公外出活动注意身子。”
一字不变。
[天寒路滑,老人家身子骨脆了些,义父外出活动注意身子。]
这话竟与他那前些日里将将病逝的养子信中所写如此相似,想到那苦命人,朱庆余心下大悲。
待他再看向不知自己身份却心思纯善出手相帮的小太监,竟觉得那侧颜与自己早逝的义子多了几分相似。
这是个好孩子。
朱公公望向元时,心下更是亲近。
只是朱庆余不知,自己那倒霉短命的义子之所以病逝,恰巧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好孩子。
不过截下了几封来往信件,动了几处大夫的用药,便有人一命呜呼,早早的给元时腾出了位置。
只是,元时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太监自然办不到如此周全,可他背后的顾七公主办得到。
那人只远远的在宫外执棋,便将元时从泥沼拉到了阳光下,从此成了恶犬的主人。
朱庆余待元时如亲子,却又不肯正式认下这个义子,其中原因倒不是秘密。
算命的说朱公公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这辈子无儿无女也就算了,凡过到他膝下的血脉都没他命硬,如今他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跟前连个孝敬自己的孩子都没留住。
老太监终究是怕了,只能这么无名无分的将就着。
好在元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一下值便会凑到朱公公跟前孝敬他老人家,而朱公公也待他极好,不是义子胜似义子。
这拜高踩低的深宫内院,哪需要知道背后是算计还是苦衷,其他人只要懂一件事即可——朱公公既是那老祖宗,元小公公自然就是小祖宗。
这边,得了主子要回宫的消息,元时那张常年冷若寒冰的脸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他生得颜色极正,眉如鸦羽,肤若脂玉,此时这一笑,那种介于青年艳丽和少年稚气间的气质,宛如月下昙花。
却没有哪个心思变态的太监敢打他这张脸的主意,不仅因着朱公公,还因元时这人行事乖张、手段阴毒至极。
只不过,不论元时手段再恶劣,看在朱公公眼中,依旧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小孩,能过分到哪里去。
这不,元时方一同往日般到了朱庆余的住处,便听那老太监乐呵呵的道:“听说你把昭纯宫里一个小太监给打了?”
“他背着人嚼您舌根,孩儿气不过,便打了。”元时低眉顺眼,却惯会撒谎。
“孩子气。”朱庆余倒没深究,反而半是宠溺半是呵斥道:“记着去给贵妃娘娘赔个不是。”
这孩子年纪小,爱折腾那是正常的,左不是些命贱如草的小宫人,随他开心便好,只是昭纯宫毕竟是不同的,赔个罪,这事也就过去了。
元时面上作出不情愿的模样,扭扭捏捏应下,惹得朱公公哭笑不得。
这小孩唇红齿白,生得叫人觉着乖巧极了。
可在外人看来,元时长的颜色再艳丽,那也是要人命的恶鬼。
昭纯宫的小德子被打了,可那哪里是什么打人。
元时穿着锦衣高高的坐在一旁,让昭纯宫当差的小德子跪在一地的茶盏碎片里学狗,可怜那小德子血肉模糊地爬了半个时辰,这才叫那小祖宗满意。
事后,元小公公拍拍屁股全身而退,竟半点事也没有。
不过想想也是。一来小德子本就混得差,贱命一条,二来这不过是太监私底下闹着玩,影响不到贵妃娘娘的脸面,三来元时背后站得有人。
如此这般,底下的小太监便更不愿去招惹他。
只有元时知道,他是被打断脊梁骨又重新爬回来的恶鬼,他脖子上拴着的项圈,只有一人能拉住。现下,那人很快就要回宫了。
近些日,燕帝夜间多梦少眠,总忧思心悸,甚至隐约间会见故人入梦,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帝心郁郁。
隔天,御书房中常备的蒙顶山茶悄然间变了味道。
“今日这茶倒几分意思。”燕帝顾弘刚抿了一口茶,便迟疑道:“细品竟有些竹叶清香。”
倒像是——那人宫中惯用的味道。
元时恭恭敬敬的答到:“回陛下,奴才看宫中的岐叶竹长势极好,便用那竹筒采了晨露,煮出来的茶自然染上了竹叶的清香。”
宫中唯有宸妃一人爱用钟粹宫外的翠竹采露烹茶,燕帝已是许久未曾闻到这般清雅的竹香,更是许久不曾听人用竹煮茶。
一时间,他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