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赢在后路堵死的境地中终于看清了现实,风箱一样的喘息声终于停了下来,他还没有输。
“好,朕可以下旨,立泽瑾为太子,不过若是朕要你的命为代价,可合你的意?”
皇帝的语气与神情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不像是对儿子,更像是对仇人:“朕一天不退位,就还是大启最尊贵的天子,你对朕这般算计,朕容不得你。”
他仔细地看着下面这个并不全然年轻的“年轻人”,想要看出哪怕一点的恐惧。
不同于无知者无畏,死过一次的人经受过死前时光对生命的蚕食时再次面对死亡会无比的恐惧。
赵泽瑜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像一具无心的木偶。
“朕不会直接处置你,封了泽瑾当太子后,朕会把你残害兄弟、通敌卖国、勾结南祁的证据送给泽瑾,你觉得如何?”
你不是最在意这个皇长兄,为了他忤逆算计了朕两世。那么朕倒是要看看你被他亲自下旨处置、承受他失望与憎恶的目光时,你还能不能这般无怨无悔。
预料之中的惶恐不曾在赵泽瑜脸上浮现,他一瞬间似乎放下了什么胆子一样:“由陛下决定。儿臣受教于皇长兄,却早在上一世就背弃了皇长兄的教导,不忠不义,不孝不仁。”
他好似放下了一切的口吻让赵赢有些不安,破天荒地叫道:“泽瑜……”
赵泽瑜对皇帝的一切举动视若无睹:“里通外国、勾结南祁之罪,已然迟了一世,臣认罪。”
“北原集结大军进犯北境,待陛下下旨立太子交接后,臣会领兵出征,以血赎罪,以魂祭国。身后名便由陛下决定罢。”
他大礼参拜:“祝陛下圣体安康,臣拜别。”
赵泽瑜起身后转身便走,赵赢却颤抖着喊了一声:“泽瑜……”
“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想好了吗?你这一走,就算能回来,也会人人喊打,泽瑾不会原谅你、你的友人会唾弃你、史书上你会是叛国盗贼,你真的……想好了吗?”
赵泽瑜不太明白皇帝为何会问这些,想来也不过是想要看自己俯首求饶的痛苦卑微,他也不大乐意去想。
太累了,这十几年筹谋孤寂,这条不归路终归是太沉重了,他什么都要不起,也不想要、不想去想了。
“臣不会有回来的那一天了,安王也好,逆贼也罢,都随便吧。臣会死在战场上,若是陛下想鞭尸,可以派暗影跟着把尸体拖回来。”
他平淡地说完了这堪称恐怖的话,便要离去。
“等等,”皇帝声音有些颤抖,“上一世泽瑾遭人陷害,朕被蒙蔽,赐死了他和洛氏一族,他今生可以即位,也算圆满了。”
“你如果愿意向朕认错服软,朕可以不计较你的错,你还是安王。”
赵泽瑜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不过的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鹰隼一样的眼睛瞪视着皇帝:“圆满?皇长兄文治武功、眼界德行样样出众,仁孝之心天地可照,洛氏平定山河、卫护国家,上一世换来的只是陛下一柄屠刀,今生不过是迫不得已的传位,物归原主,竟也能叫做圆满。”
“臣受教于皇长兄,臣的错只有皇长兄有资格评判,陛下,臣的尸体随您处置不过是因为您给了我一身血肉罢了。臣不是孝顺的皇长兄,永远不会对您认错,哪怕粉身碎骨,遗臭万年。”
陛下,您永远不会知道当年秦王府一朝沦为谋逆时兄长和洛帅是何等悲凉,您永远不会明白一个将兄长奉为神明的孩子是怎样咬着牙看着兄长被践踏,您也永远不会明白这一条背弃了自己的原则、生生折断傲骨的路有多么难走。
赵泽瑜舍弃了所有才换来正轨,这最后一点执拗与坚持他绝不会为了苟延残喘舍弃,或许他便是这般天生反骨。
他素来最喜自由不羁,最恨虚与委蛇,如今他终于能奔向那既定的终点了。
皇帝难得给个阶梯却被他结结实实地拆到了脸上,连声道:“放肆!放肆!”
赵泽瑜却痛快极了,无比放松地道:“臣也不是第一次放肆了,陛下,这巍巍皇权,总有人弃如敝履,无所畏惧。这皇权不会永远属于您,该认错的是您,您早该知道的。”
“陛下,臣拜别。”
那一天,残阳如血,没有人知道皇帝和炙手可热的安王说了什么,张忠进去时只见皇帝疲惫地倚在龙椅上,眼珠浑浊昏暗,口中喃喃道:“朕没错,朕没错,朕是天子,不会有错。”
张忠一惊,他在御前行走,又不像皇帝那般时刻高高在上,容不得丝毫质疑,有许多事看得往往比皇帝要清楚。
譬如赵泽瑜的眼睛,那是不屈桀骜的狼王才有的一双眼,硬生生遮掩了十数年,只有皇帝理所应当地认为他的屈服是内心所愿,因为他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屈服于天子。
“陛下?”
赵赢才刚回过神一样:“叫暗影来。”
承平二十七年秋,大启定北军大败北原铁骑,安王赵泽瑜于北原朔城一战中与北原统帅霍鲁苦战,不敌,至断崖处同归于尽,尸首无踪。
消息传至京都,秦王正式继任太子。
又三日,皇帝秘密召见暗影,而后一病不起。太子侍疾,然皇帝沉疴难愈,西去前留太子单独叙话。
太子哀毁过甚,孝期大病,登基后年号宴安,追封殉国者,令皇室为安王守丧三日,遗像入靖山阁,极尽哀荣。
安王终身未娶,宴安帝力排众议,膝下大皇子过继于安王,供奉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