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中泛着清苦的药气,九龙盘旋的巍峨龙椅上,皇帝头发半白,连天子冠冕都遮挡不住,他脊背佝偻,脸色是泛着病弱气息的蜡黄色。
在位三十载的皇帝,年老时也挡不住时光的侵蚀。
他将龙袍穿好,又尽力将肩背挺直,问道:“张忠,安王到了吗?”
他身后一个头发尽白的老太监道:“陛下,方才已去传召,安王已在进宫路上了。”
皇帝颔首:“你下去,安王来的时候让他直接进来,殿内不要留人。”
张忠有些诧异,却也只是一瞬:“老奴遵旨。”
赵泽瑜进来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今日殿内的不同,行礼后皇帝也只叫他抬头,并未叫他起身。
皇帝将奏折摔在他面前:“你就这么留不得你的兄弟?心狠手辣的东西!”
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赵泽瑜面不改色:“英王勾结北原,将军事图送给北原,叛国之罪,国法在此,并非儿臣留不得他。”
皇帝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阴恻恻地笑了:“好啊,安王既然说国法,那么里通外国、带领南祁攻占国都,你说该当何罪?”
赵泽瑜只微微愣了一下,任由皇帝用讥讽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道:“那自然该以血赎罪、以魂祭国。”
皇帝冷笑一声:“朕早该看出来你是上一世那个乱臣贼子,从你和泽瑾分庭抗礼开始,是吧?”
“真该让上一世的泽瑾看看,他教出来了一个什么东西。”
本在地上淡然不语的赵泽瑜却倏地抬起了头,那一瞬间的锋锐几乎刺穿了皇帝讥讽下的隐约得意:“陛下,上一世的皇长兄早在他风华正茂之时就死了,是被陛下您亲自害死的。”
皇帝由讥讽转为暴怒,抓起茶杯砸向了赵泽瑜,只是他年老久病,茶杯在赵泽瑜身前一尺处摔得粉身碎骨:“闭嘴!闭嘴!”
“两世以来,皇长兄是您唯一一个光风霁月、仁德孝顺的儿子,也只有他前一世是被您论罪谋逆亲口赐死,”赵泽瑜的声音完全盖住了皇帝的色厉内荏,说不出的嘲讽,“可见在陛下您身边,忤逆才能活下来。”
皇帝张了张嘴,有些茫然,旋即被这忤逆的东西气得要犯癫痫:“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可以无君无父,你还不是太子,朕还是皇帝,朕不止有你一个儿子,只要朕不下诏书,你就算登上皇位也是谋逆作乱,后世史书不会放过你。”
只见赵泽瑜听了这话蓦地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陛下不止我一个儿子。”
不止……一个儿子。
皇帝蓦地回过神来,将手边的镇纸扫落在地,紧盯着他,声嘶力竭:“是你,你和泽瑾联手来害朕!”
赵泽瑜眼皮挑起,莫名有些妖气:“陛下恐怕是耳朵不太好,我方才说过了皇长兄是唯一一个不曾忤逆过您的,他那样迂腐的性子,怎么可能和我联手?我也不需要他时时掣肘于我。”
他在皇帝惊怒的眼神中站了起来,轻轻拂去膝上的灰尘:“我也根本不在乎史书上如何写我。”
这一刻,皇帝发现,比起年轻强大的儿子,自己这个九五之尊竟然显得如此势弱,他心中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向人求助。
可是,向谁求助?
对了,泽瑾!
他最疼爱、从小最寄予厚望的大儿子。
他几乎要立刻拟旨封泽瑾为太子了,却在抓起笔的那一刻骤然停住了。
如同抽丝剥茧一样,他蓦然看向赵泽瑜,无数杂乱的事都有了答案。
“你的目的就是要朕传位给泽瑾?”
赵泽瑜毫不意外:“陛下圣明。”
对于将皇位皇权视作无上尊位的赵赢来说,他迷惑了:“为什么?”
赵泽瑜看着迷惑的帝王,实在不知该怎么笑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荒谬感。两世了,陛下仍然不明白兄长对他而言是生命中唯一的温暖与信仰。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凉薄地道:“托英王的福,臣中了噬骨,难以至不惑之龄。陛下的儿子中,唯有皇长兄配得上我如此机关算尽才离得这么近的位置,这个理由足够吗?”
皇帝一怔,上一世赵泽瑜中的也是噬骨,死于国破的一月后。
可这并不重要,他很快把心思转到了别的地方,当了多年皇帝,总归还是敏锐的:“不,你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让泽瑾继位的主意。你与他分庭抗礼,削弱他母家的兵权,让朕不忌惮他。”
“你早就想除掉泽恒,却一直留着他造成制衡假象,等到朕病了你掌实权才出手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是在为泽瑾铺路,除掉一切可能对他造成影响的人,所有人都认为是你做的,兄弟阋墙和泽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现在向朕露出你的爪牙,告诉朕泽瑾从头到尾都一概不知,朕无法容忍你的算计,只能立泽瑾为太子。”
“陛下圣明。”今日对皇帝说的所有话中,唯有这一句赵泽瑜并未嘲讽。
皇帝气喘不已,突如其来的回忆和被一向“孝顺”听话的儿子忤逆的震怒让这个病了的老人吃不消。
夕阳的余晖透过勤政殿的门投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光亮,赵泽瑜沉默而冷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一道横亘了无数年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