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霜摸摸袖中还未归还的玉佩，没想到自己才见到赵元昭第一面，就对他爱作弄人的促狭性子有了深刻印象。

她点了点头，静静听徐娘子说要给自己新开些温和药方，再三谢过后又目送徐娘子头也不回地走远，只剩她与赵元昭在林中时，才觉出不妥来。

“殿下，”沈灵霜鼓起勇气，递还玉佩，“您救我出逃，又收留我，是因为我的阿兄……您与他很有些交情吗？”

她整理裙裾，郑重一礼，“无论如何，多谢殿下相助之恩。”

若否，他与赵元璟剑拔弩张，相互敌对，又怎么会救助收留与赵元璟曾为夫妻的自己。

她垂着眼，螺钿人物山水的桌案上，独属于男子、额外修长的手指合着不知名节奏轻叩，被幽暗璀璨的漆面和莹润玉石衬得肤色如玉。

他微微含笑，“这石榴裙娘子觉得如何？”

沈灵霜不解其意，低头看了看被雪衬得格外鲜艳的裙角，方才她摸上布料时便发觉此裙与寻常宫人所穿乍看相同，其实材质做工俱是别有洞天。她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一眼就认出这是江南来的掐丝云锦，薄而暖，色正且艳，天光大炽时隐隐有波光粼粼，低调又华贵。她从前很喜欢，也有过好几条色泽样式相仿的，只是嫁给赵元璟后碍于他的喜好，鲜少再穿。

她想了想，中规中矩道，“颜色极正，约莫是江南那边的手艺，据说是茜草染制的，不易掉色，想来价值不菲。”

她见赵元昭挑了挑眉，似乎不以为然，心一下就提了起来，自己哪里说错了吗？

她紧了紧手指，很是忐忑，毕竟只有赵元昭能助她逃离宫城了。

“沈娘子何出此言？”

赵元昭像是随口一问，并不纠结答案，转而反问起她方才的疑问。

他轻抿酒液，顿了顿，转脸‘看’她时眉开眼笑，偏偏透着股子故作正经的味道。

“我便不能是为了给我那位皇兄添添堵？”

这话说的……沈灵霜禁不住又弯了弯唇。

她没发现自己今日难得笑了好几次，仿佛来到赵元昭这里后，积攒了那么许多时日的阴霾都淡去不少。

沈灵霜想将遮掩面容的轻纱放起，却又想起赵元昭已然失明，动作顿住一下才继续。

她想到方才听见的话，善解人意道，“殿下既然要去就藩，我们主仆二人也不便再叨扰，过几日可否烦请殿下遣人送我们出宫。”

阿兄生前曾替她与阿春造过两封路引，藏在了他一位好友处，只要能出宫，天南地北，赵元璟再想找她也并非易事。

更何况，有楚如霜，有圣人在，赵元璟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找她。

赵元昭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

沈灵霜如愿以偿，心口的大石可算落下。

刚刚松口气，忽而余光里瞥见一个肥硕的影子被宫人追赶着跳了过来。

下一瞬，她就被喵呜一声扑到赵元昭怀中的那只狮子猫吸引住了视线。

白如雪的毛发打理得顺滑，看上去毛绒绒一大团，滴溜溜的圆眼珠一蓝一黄，剔透得像是琉璃。它像是多时不见主人一样腻在赵元昭怀里喵喵直叫，还打着滚把软软的肚皮翻了过来。

赵元昭顺它的意揉了两把肚皮，笑道，“我一摸就知道，尺玉是饿了，还是饿了很久。”

尺玉？吃鱼？沈灵霜忍不住想笑。

那猫像听懂人话一样，喵喵期盼两声。

可赵元昭话音一转，慢悠悠道，“大约是饿了一盏茶的功夫吧，依我看，还能再饿上一盏茶。”

那猫一下就恼了，低低喵呜着，伸出粉红小爪垫要去拨弄他发间长长垂落过白皙下颌的红璎珞穗，却被他手快制住。

一人一猫很是其乐融融。

沈灵霜在一旁看着，生出些艳羡。

她喜欢猫，从前也养过一只，可出嫁前夕却不得不将它留在沈府，只因赵元璟生性好洁，沾不得半点猫毛。

后来就听说看顾它的下人看守不利，让它跑掉，就此失了踪迹，让她难过了好一阵子。

“沈娘子可要摸摸尺玉？它最喜欢与小娘子们一处玩，禀性也温和，从不伤人。”

沈灵霜微讶抬头，就看见赵元昭正在‘看’着她。

即使看不见，赵元昭好似也总能洞察旁人心思。

沈灵霜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就看见那只狮子猫被推了下，迈着软绵绵的轻巧小步子轻轻走到她面前。歪着头喵喵两声，就灵巧跳下桌案，吃力爬上她的膝头，将毛绒绒小脸顶到她的小腹间蹭来蹭去。

沈灵霜愣了愣，伸手去摸。

油光水滑，绵软如云，一下两下三下，她不知不觉地着了迷。而那只名唤尺玉的狸奴一点也不认生，舒服地在她怀中躺倒露出软软肚皮，呼噜呼噜个不停，粉红耳朵里两绺翘出来的长白毛得意地乱晃。

“尺玉很喜欢你。”赵元昭温声道。

沈灵霜将下巴轻轻抵在尺玉头顶，轻蹭两下，温柔低声道，“多谢殿下。”

皇子豢养的狸奴有专人照料，怎会随意乱跑，又恰巧跑来此处。

显然是不知何时，赵元昭令人将尺玉抱来的。

至于原因么，如今看来，也许怕她因为见了赵元璟心神动荡，好让尺玉来逗逗她。

捉弄赵元璟，又抱尺玉来安抚她，沈灵霜很有些触动，起身微微一福。

虽不知赵元昭的好意从何而来，但这份在深宫罕见的善意，她心领了。

离去前，沈灵霜若有所感，轻声问道，“殿下果真仅仅为了捉弄赵元璟，就让自己不得不被遣出长安的么？”

他如此深谙人性，又如何会如此放任自流，甘心仰人鼻息。

赵元昭唇畔梨涡浮现，似乎十分惊讶，“沈娘子难道以为我还另有所图？”

沈灵霜没有再追根究底。

赵元昭终归是帮了她不少，自己又何必问得明白。

纤细柔弱的女郎告辞后撑着竹骨伞缓缓远去。

在她身后，占风铎叮琅清脆的风声、雪声里，怀抱狸奴的郎君垂着眼睫，仿佛老僧入定般平静。

良久，他伸手挠了挠尺玉的下巴，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看来她是不记得你了，尺玉。”

尺玉舒服地呼噜呼噜，仰头疑惑地“喵”一声，粉嫩的肉垫软软抬起拍了拍他的手。

赵元昭屈指弹了下它的小脑袋瓜，笑容清浅，石榴裙少女的影子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郎君缓缓掀起眼睫，乌黑瞳剔透明净，如琉璃般通透，眸中还盛着细碎璀璨的光，哪有半点盲人的浑浊黯淡。

而后，这位容貌清俊秀气的青年抚了抚眼，从袖中摸出了绸带，熟稔地系在眼上，遮住俊美得过分的眉眼。

而在宫城门外，埋藏许久的棋子终于动了，赵元璟猝然停住搜寻的步伐。

他阴沉地垂眼看着写满沈灵霜最新动向的纸条，攥紧十指。

沈灵霜她真的是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