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家的小娘子?朕瞧着倒是有些眼熟。”
赵准细细打量着赵元昭身侧的女郎,见她柳眉凤眼,广额削颐,样貌灵动,只觉得很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像谁。
赵元昭不甚在意地挑挑眉。
沈灵霜不明所以,却登时就察觉到周身的气氛沉闷不少。
随驾的冯良讪笑,“陛下,老奴瞧着,这位女郎倒是很有几分像荥阳徐氏子弟的品格。”
荥阳徐氏曾出过一门三宰相,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权贵,圣人忌讳皇子与大臣私交不是秘密,赵元昭还公然与徐氏女郎私会,叫人如何不猜忌。
沈灵霜也明白这一点。
但转瞬间又想得明白,赵元昭对赵元璟的心思洞若观火,一定不会没有准备任何说辞就让人将这位与她身形相似的女郎叫来。
赵准面色看不出端倪,“哦?徐家的女郎?怎么会跟元昭在一处?”
赵元昭看圣人一眼,慢悠悠地抿了口酒,“男未婚,女未嫁,儿臣约个小娘子一同赏雪,阿耶都不许么?”
“胡闹,”赵准笑了下,状若无意道,“这是徐家哪一房的女郎,竟让你小子拐了来?”
赵元璟认出徐贞湘时就知此回是他大意,但他心思敏捷,眨眼间就想出新的计策,不紧不慢开口道,“儿臣倒是认识这位徐娘子。”
他瞥向赵元昭,“这位便是坊间名医徐朝隐的独女。阿耶有所不知,徐朝隐自夫人难产离世后,痛定思痛,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虽然因一意孤行从医被徐家除名,却仍能出入高门华第,备受尊崇。”
赵准略略点头,“我也听说过这桩故事,倒是可惜了。”
“不过一个女郎抛头露面四处走动,你父亲当真是个心大的。”
这可不是赵元璟要的结果。
赵元璟顿了顿,面色淡淡地添了几句,“听闻徐娘子师承其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少女郎时常邀徐娘子过府,就连如霜前几日都还在说,要寻个合适日子向徐娘子下个帖子。”
这是在明示暗示徐氏父女人脉甚广,虽与荥阳郑氏脱离关系,仍有勾结朝臣的能为。
这指控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偏偏格外深入人心。
果不其然,赵准再看向徐贞湘时,眼神晦暗几分。
沈灵霜用力地盯着地上的雪,眼睛刺得酸痛,再一次觉出赵元璟的狠辣无情来。
赵元昭与他是亲兄弟,还被他害瞎了眼,他依然不肯放过,非要步步紧逼,赶尽杀绝。
她忍不住地偷偷看向大刺刺地坐在席上,自斟自饮的郎君,就见他唇畔的梨涡若隐若现,泰然自若。
沈灵霜轻轻眨了下眼,有些烦躁的心绪重又安静下来。
赵准的脸色变了几变,看向赵元昭,笑骂道,“都快及冠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你既然动了心思,何不早些来求我给你赐个婚,倒是在占风铎偷偷摸摸地私会,还被你兄长逮了个正着,平白闹了笑话。”
这话像极了为不着调的儿郎生气的父亲,可真正疼爱幼子的父亲不会明知他失明另有隐情,却选择帮真正的凶手隐瞒痕迹。更不会只听了赵元璟几句挑拨,就一直话赶话的试探他。
赵元昭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起身随意一礼,“阿耶教训的是,都是儿臣的错。”
他根本没有理会赵元璟,反倒虚虚地托住徐贞湘的小臂,玩世不恭地轻笑,“那阿耶可愿替我与徐娘子赐婚?”
一直面无表情假装不存在,游离事外的徐贞湘低头掩饰住不耐烦的白眼。
赵准一愣,他是因为赵元璟的话不悦不错,却也没想到赵元昭当真会顺着他的话求赐婚。
堂堂皇子,娶一个没有母族扶持的医女,就是她再有一技之长,长袖善舞,又有何用?
更何况……这等女子!这等不顾颜面,四处奔走不安于室的女子!
赵准瞥见徐贞湘腰间标志医者身份的诊袋,怒气更炽。
当真是荒唐!
赵准按捺住怒气摇头,拉长了语调,满是慈爱,“元昭,不得任性。”
“你也到了该就藩的年纪,剑南道是个好地方,等过些时日,你就收拾东西去封地吧。等过两年我再挑了大家淑女给你赐婚。”
既然他为长子赐婚了楚氏女,稳住他的储君之位,便把天府之国的剑南作为补偿封给次子吧,赵准的视线飞快掠过次子的盲眼,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赵元昭唇边飞快滑过一丝讽意,陛下到底是被赵元璟三言两语说动,要远远地打发了他去,说不定还自欺欺人地觉得是在保他性命。
他抚了下紧阖的眼,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讽刺。
赵准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幼子,心里叹气的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痛失长子多年,早在赵元璟回归之初,就决定将太子位予他以做补偿。可这些年,赵元昭出落得太过优秀,即便性子散漫,不甚积极,也得了不少大臣的看重。
若不是赵元昭出了意外,他封赵元璟为太子也要受到重重阻力……赵准都不敢细想那场意外是因何而起。
好在蜀地富庶,将剑南道划给幼子,也能保他下半生无忧,到时再给他择一母族强大的正妃,便是日后赵元璟即位,也不会上演手足相残的悲剧。
雪地冷寒,常年体弱的皇帝脸色苍白,下了命令后心绪翻涌,恹恹离去。
临走时,赵准别有深意地看了长子一眼。
赵元璟机关算尽,却不料反而让赵元昭得了蜀地,甚至还可能引起圣人的忌惮不满,落得个容不下幼弟的刻薄印象,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脸色不大好看,但想到赵元昭即将离京,再无相争太子位的可能,又缓过来几分。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就被赵元昭抢了先。
“我观殿下方才行色匆匆,似乎是有要事?那我就不送了。”
赵元昭唇角上扬,开出俏皮促狭的花。
赵元璟眼底浮现出星星点点的怒意,这才想到被他刻意忽视的妻子。
他一目不错地盯着赵元昭,隐约觉得赵元昭已经知晓些什么,在故意激怒自己。
但转念一想,自己将灵霜藏在静心台,赵元昭一个废人,如何能及时得知东宫最深处的动静。
修长有力的手指绷紧张开又合拢,赵元璟想起失踪一夜的灵霜,转身在叮叮琅琅的风吹玉片声中走出占风铎。
那些人来过,只在雪上留下乌黑的足印。
竹海林间转瞬间安谧下来。
只除了——沈灵霜微微睁大了眸子,看着那位徐娘子不客气地将赵元昭的手攘开,向自己走来,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按住脉搏。
“那些药可有继续喝?”
与对待赵元昭的嫌弃态度截然相反,徐贞湘对待她时的语气温和,满怀医者仁心。
沈灵霜看了眼纹丝不动的赵元昭,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多亏徐医工的药方,这几日已经好许多了。”
徐贞湘忍不住笑道,“就不觉得苦吗?”
沈灵霜一愣,就见眼前的女郎笑出声,“我家那老头最喜欢给人开些苦药,美其名曰吃得苦中苦,方可身大安。你就不觉得他开的药方都格外得难以入口?”
沈灵霜也不由地弯了弯唇,她没想到那位看起来上了年岁的徐朝隐如此促狭。
简直就与赵元昭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