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京中宴席不断。
连翘翘心疼雁凌霄来回奔波,为他戴紫金玉冠时就多了句嘴:“世子不如在王府歇下,得空了再来看妾身。”
雁凌霄听罢不大高兴,瞪一眼铜镜里侍立在他身后的连翘翘,反手捉住她的手。那只手刚帮他上过治烧伤的药膏,细葱似的指尖犹留有花香。
“才休沐几天,就不耐烦见我?”
好大的气量!连翘翘用指腹,在他掌心和手背伤疤打着圈摩挲,软着声音讨饶:“妾身这般庸脂俗粉,怕世子爷多看几回就腻味了。”
雁凌霄冷哼一声,低头吻她手背。
连翘翘睫羽轻颤,她垂眸看雁凌霄,眉宇漆黑如墨,鼻梁高挺俊秀,唯独唇生得薄情,但是已然足够。细密的吻如温水将她溺毙,雁凌霄待她好一日,她就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这几个月,京中不会太平。”雁凌霄戴上手甲,清冷如月的银铠再度覆盖手背狰狞恐怖的伤疤,“你好好待在岛上,如有意外就听红药安排。我再点一队侍卫给你,都是忠勇机敏的王府老人。”
雁凌霄手甲屈起,轻敲桌沿,候在门外的何小林闻声而来。他身量不高,像个抽条抽一半就蔫了的半大少年,难得一双眼睛滴溜打转,精神得发亮。
“你是那天在紫苏巷……”连翘翘觉着他眼熟,抚掌道,“会撬锁的小哥。”
何小林睃一眼雁凌霄冷淡的脸色,不敢与连翘翘多攀谈,抱拳道:“见过世子,见过连夫人。属下何小林,如今在皇城司世子麾下任缇骑。”
“今后就让何小林跟着你。”雁凌霄说,“有事去皇城司找我,也让他去传话。”
连翘翘心中暗忖,琉璃岛上全都是雁凌霄的人,也不是没有皇城司来的黑衣察子,又多一个何小林寸步不离盯着她,可是京城当真出了什么乱子?
还是说,她的外室名头之下,更见不得人的身份被雁凌霄察觉了端倪?她越想心越冷,耳侧的步摇几不可查地摇晃。
她轻吸口气,嗔道:“世子待妾身太过仔细了,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人,风一吹就碎。岛上二三十个护卫,一二十位侍女,另有花鸟太监三人,厨娘十人,尽可着让我一人使唤,哪里用得过来?”
“让你收你就收着,少拿乔摆姿态。”雁凌霄啧了声,“问我要一斛东珠打头面时,也没见你俭省。”
连翘翘喉头一哽,却也没有不好意思,给雁凌霄挂好新绣的荷包,手心抵住他的胸膛,柔声道:“除夕那天做的,正衬今日这身槿紫袍。世子快去吧,外头人都等着了。”
收到礼物,雁凌霄也歇了挖苦的心思。连翘翘绣工好,人懂事,没绣缠绵悱恻的交颈鸳鸯、并蒂莲花,而是绣了矜贵的仙鹤映日,鹤眼用了孔雀翎,在阳光下微光烁烁,栩栩如生。
雁凌霄乘上画舫,来到金明池畔。久候在码头旁的王璞疾步迎上去,手从袖笼里拿出,嘴边直冒白汽。
“世子爷。”王璞刚想汇报趁年节从被安插探子的各府得来的消息,就瞅见雁凌霄玉带上新挂的荷包,“红药姑娘的女红又精进了,这仙鹤,属下打眼一看还以为是活物。”
“不。”雁凌霄脚步一顿,嘴角略略勾起,“是小夫人做的。”
另一边厢,连翘翘闲极无聊,放下绣绷子,让红药请何小林进来问话。世子爷不在,何小林有些拘束,脚跟定在波斯绒花毯上,半步也不肯往前挪。
“夫人可有要事吩咐?”何小林作揖,眼珠子盯着连翘翘的裙摆,脖颈僵直。
连翘翘轻笑:“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见何小哥有一手开门撬锁的绝活,叫人啧啧称奇。今日无事可做,索性请你教一教我。”
“这……”何小林的脑子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他偷瞄一眼撩起袖口,在拿铜夹拨弄炭火的红药,见她点头,方才回答,“世子爷让属下都听夫人的,夫人想学,属下一定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掏出来,给夫人逗趣解闷。”
“那敢情好。”连翘翘吁一口气,“还望何缇骑不要藏私,让我和红药姐姐都见见世面。”
何小林道一声好,遂从发髻抽出一根铁丝,再问连翘翘借一枚绣花针,一只带铜锁的妆奁。他偷瞟连翘翘,一晃眼看到朱唇皓齿,就慌忙垂下头,手指头在衣摆蹭了蹭,缓缓道:“夫人瞧好了。”
只见何小林手指如飞,右手将绣花针钻进锁眼,转动几下,再侧耳听音,左手指腹一刻不歇地搓弄铁丝。待听到几声滞塞的轻响,他又用指甲盖把铁丝拗出曲折起伏的弧度,而后取出绣花针,换上铁丝,旋即咔嗒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而开。
“厉害。”红药搬了只绣墩来看,跟着连翘翘拍手叫好。
何小林抬手抹汗,笑出一口白牙:“这还是最简单的方身锁,还有三簧锁、鱼锁、琵琶锁……要是夫人想学,属下就差人回京去,把家传的锁头都拿来给夫人逗个闷子。”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妥,开锁一技学来枯燥,连夫人这般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家,未必会对奇技淫巧当真感兴趣。
“真的么?”连翘翘话音轻柔,一如擦拭长弓的软绸,“家传的宝贝能拿出来给咱们开眼界,何缇骑真是太慷慨了。”
这番吹捧的话说出口,何小林适才的担忧和提防都一扫而空。连夫人待人温柔,能有什么坏心思?
*
正月十四,自宣德门到朱雀门外的御街,皆已装饰上争奇斗艳的花灯,等待上元节那天大放异彩。
雁凌霄打马从沂王府出来,看着一年瑰伟过一年的盛景,忽而勒马,吩咐王璞:“叫个腿脚快处事利索的小子去琉璃岛,请夫人回京赴宴赏灯。”
“是。”王璞打个呼哨,很快有个黑衣察子赶上队前,朝雁凌霄拱手问安后,策马而去。
御街不能疾驰,免得冲撞贵人,踩踏百姓。但人们远远瞧见察子身上的黑衣黑袍,就晓得是皇城司的人,于是纷纷避让,生怕大好日子惹了雁凌霄的不痛快。
琉璃岛那头收到消息,侍女们就如同被石子惊扰的鱼群,七慌八乱散开,再在红药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给连翘翘侍弄妆发。
“传话的人也真是,问他世子要吃哪家的酒,只道不知。”红药捋起袖子,亲自帮连翘翘用烫过的帕子净面,“既是赴宴,夫人不好再穿素净衣裳,前些日子虞嬷嬷送来的藕荷袄子,初桃襦裙就再合适不过。”
连翘翘心头突突突直跳,亦有些慌乱,她在不少京中勋贵面前露过脸,虽然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不一定有人记得她,但万一出了岔子,雁凌霄可保得住她?
世子爷是没想过她的处境,还是说……连翘翘心尖一提,呼吸窒住,罥烟眉轻拧成结。另有一种可能,是她不敢去想,雁凌霄恐怕在试探她的身份。
注意到连翘翘苍白的面色,红药担忧道:“夫人若是身体不适,奴婢就跟候在外头的缇骑说一声,咱们不去了。”
“没事。”连翘翘双手撑住梳妆台,身形摇晃,望向铜镜中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劳烦姐姐帮我端一碗蜜枣茶,早膳没吃几口,只是气血不足而已。”
梳妆打扮好,已过去足足一个时辰。等画舫抵达金明池畔,翘首以盼的侍从们都等急了。
“问夫人安,世子爷差遣小的来城外接您去长平侯府。”小朱子打个千儿,刚一抬头,就傻了眼。
连夫人?!王府的人都说,她在清岚庵病逝了,怎么会死而复生?
他在沂王丧礼上被世子看中,为世子殿下传递消息,最近才被提拔到身边,本以为要平步青云,却没料到,给世子爷做事的代价是从此紧紧闭上嘴巴。
小朱子头埋得更低了些,就听红药道:“夫人,这是为世子牵马的小朱公公。”
小朱子起了一脑门的汗,他抹一把脸,躬身为连翘翘放好登车的软凳,谄笑道:“夫人喊我小朱子就行。”
连翘翘手扶珍珠花簪,搭上小朱子的手:“劳烦朱公公,咱们走吧,别让世子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