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芽不到五更天就醒了。这一夜半梦半醒,睡得很不安稳,醒来反而更觉疲累。
她偏头看向外面,日头还未升起,帐内光线稀薄。
身边的束绿想必是倦极,正躺在她身侧酣眠,呼吸平稳。
捱过这样一场高烧,江兰芽只觉得手脚虚软,浑身无力。
她掩在被褥里闷声咳了几声,撑起身想下去倒杯茶润润喉咙。
冷不防看见有个黑影子杵在床前,她背上的寒毛几乎是一瞬间炸了起来,却在看清那人身形时生生吞下涌到喉头的尖叫。
萧孟津老神在在坐到她榻前,对榻上“鸠占鹊巢”尚且呼呼大睡的小婢女也不见丝毫怒色。只没头没脑地撂下一句:“待皇上问起,公主便说,佳节将至,为一赎罪过,愿以美酒百坛犒赏京畿守将。”
尚未待她反应过来,那人便起身大步离去,她撑坐在榻上,只觉自己头晕脑胀神思混沌,可嗓音嘶哑干涩,她也无力唤他留步。
只在脑中不断琢磨萧孟津那番荒谬的话,何来罪过?何来美酒?
她心头疑云密布,因他离去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忐忑不安。
所幸皇帝并不容许她忐忑许久。
未等她将这一团乱麻厘清,几乎与萧孟津是前后脚的功夫,宫里宣旨的人便到了。
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不断碾磨她脆弱的神经,不待多言,江兰芽便被“请”上马车。
冠盖华丽的马车驶过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耳边喧声渐渐没于晨间雾气。
江兰芽坐在马车里仍有些缓不过神,只听车轮轧过地面辘辘作响,想必是快接近皇城了。
待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是跪在大殿上,正候着皇帝问罪发落。
皇帝是下了朝径直过来的。
天子袍服赤黄,衮冕华丽肃穆,腰间龙纹玉璜因此刻的大步疾行彼此碰撞出琤琤清响。江兰芽只觉那一声声脆响敲击在她心头,让她不自觉紧张起来。
——皇帝想必是怒极,连天子威仪都不顾了。
而她是在父皇满面怒色的声声质问中才知自己罪在何处的。
“你身为皇家公主,更应当以身作则勤俭行事。可你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儿!西市买酒,大醉不归?
“呵!你可知这荒唐名声早已传遍长安,连街头巷尾三岁稚童都知九公主是个……你当真丢尽了朕的颜面!”
皇帝手颤巍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许是有些话太过轻浮,叫他也舍不下一张老脸说出口。
江兰芽起初觉得万分荒谬,她大病一场尚未痊愈,又怎会同萧孟津夤夜买酒,大醉不归呢?
但转念一想便知,这桩事闹得这般轰动,长安城中众人津津乐道。必定是因着昨夜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了她与萧孟津二人姿容,这才信誓旦旦地认定。
这酒,她就是没喝也得是喝了。否则牵扯起来,她也辩不明,说不好便是欺君大罪。
她刚在皇帝的怒火中弄清楚来龙去脉,可落在上首皇帝眼里,便是她低头不语神思恍惚,想必是还没从昨夜酣醉中缓过神来呢!
未待他发作,江兰芽便反应极快地伏首认罪:“父皇息怒!是儿臣言行无状举止荒疏,有损我天家颜面。儿臣知罪!”
这一串流利顺畅的言语连珠子似的倒出来,险险挽救了皇帝手边的白瓷茶盏。
“多说无益,如今中秋佳节将至,儿臣愿以美酒百坛犒赏京畿守卫,愿能稍挽罪过。”她叩首说出萧孟津早为她打造好的台词时,心下划过一丝难言的苦笑。
笑萧孟津算无遗策,一箭双雕。
他那头做足戏码叫她无从抵赖,只好乖乖按照他设计好的路子走下去;另一头……又借江兰芽的名头狠狠打了皇帝一个耳光。
卫朝开国不过一百多年。开国皇帝江载本是前朝刘宋将领,在麓川自立为帝,一路势如破竹,杀回长安,自此改朝换代,设立卫朝。
但世道时局纷乱百年,如今也不过安定几年,世人皆以冷眼旁观皇位——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换个皇帝呢?
皇权在治世方能统御天下,乱世的皇帝是不值钱的。
尤其这乱世还有能够操纵天下的士族——任由皇权更迭,众世家始终屹立不倒。
卫朝历三代至今,仍需依赖世家支持皇权。这样的局面在先帝和当今圣上广开科举,扶持寒门的努力下稍有改善。
但十年前雁门一战,卫朝元气大伤。十年了,朝野有激进主战的热血义士,亦有安乎现状之人。
可雁门三十万遗骨至今难寻,卫国公萧衡纵成一缕孤魂,身为当年主帅,却也把指挥不力,以致全军覆没的骂名背了整整十年。
当年受万民景仰,享生祠供养的战神,如今塑身被毁,身名俱裂,便是黄口小儿也敢冲着武神残祠便溺。
哪怕如今萧孟津在朝堂崭露头角,但长安朱门背后,政客闲谈,言语机锋间,有些讥讽冷眼不必出口便心知肚明。
当年雁门一战损失惨重,皇帝便以身作则,下诏克勤克俭,力图一改贵族豪奢糜.烂之风。
而堂堂公主却流连酒肆,一夜之间豪掷千金购美酒数百坛。听人说,萧家的马车来回运了一夜都没能搬完。
这便是女儿亲自上手摔了老子一个巴掌了。
“小九啊!”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叫她的脊梁承受不住地更伏弯下去,“你当认清自己的身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广袖之下,江兰芽指尖抠得泛白微颤。
方才父皇那一声小九几乎叫她喉头哽咽,仿佛又回到儿时,她仍是父皇手心里受尽宠爱的九公主。
但随后的话便意味深长,如凌厉刀尖白亮亮地悬在她头顶,叫她霎时清醒过来。她便知道自己是江兰芽,是在冷宫里自生自灭了九年,偶然被挑作棋子的江兰芽。
……
江兰芽拖着一身繁复宫装回到萧府时,束绿正候在门前,急得在树下一圈圈打转。
她在不远处止了步子,盯着束绿的背影,目光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想一想,这么些年始终伴她左右的,只有这么个小婢女。
她又想起今晨萧孟津大步远去的背影,只觉他那时每一个动作,每一寸衣角都透出冷漠的意志。
他今早见她时仍是丰神俊朗的模样,身上袍服光鲜整齐,每一丝褶皱都被精心打整过。一看便知,他昨夜睡得极好,想必没有施舍过她一星半点的担忧。
她高烧昏迷他不来;受父皇责罚他不管;甚至现在,长安城里都传遍她放荡公主的名声,而这一切,恰恰出自他的手笔。
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压抑住胸中那阵翻江倒海的波澜。
束绿回身看见江兰芽,一双眼都亮了起来,几步上前搀住她。
束绿醒时方知自己失仪,竟在主子的床榻上酣眠一夜,可公主却不见踪影。
她是后来才从府里其他人口中知晓了传闻。
此时又见公主眉目间的伤心之色,心下又急又气,不住吸气压抑自己的哭声,却还是泄露出来:“公主……”
江兰芽也不多言,只笑了笑,轻轻握了她的手借着力道慢慢走回去。
这两天仿佛总是跪,她大病初愈,有些吃不消了。
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桩桩件件都叫人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