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防身后正说着人家坏话呢,正主儿就迎上前来。
那宋嬷嬷一下变得张口结舌,一张橘皮老脸上颜色几度变幻,眼下薄薄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动,脸上的皱纹如河川沟壑汇汇聚聚,俱都堆到眼角唇边,显出些刻薄的老态。
兰芽目中含笑,定定瞧了她几眼,那老妇便自个儿慌了神,却是双腿战战,站都要站不稳。
无胆无识愚见之人,只敢在背后挑拨。
她失了兴味,撇过眼去。
元氏却仍是端庄地坐在椅子里,手里常年拢着一串念珠,此刻一双清净的眼朝她望去,叫兰芽心下如有爽肃荷风轻拂而过。
元夫人眼中眸光平静又透彻,仿佛轻易便可洞察人心。她微微一笑,眉目慈和,温声浅语:“公主来啦。”
不问她何时来,不试探她有否听到些什么。她安然泰坐,周身不见一点阴晦。
……
兰芽对礼佛一事并不如她的母妃和元氏这般虔诚,便只是耐着性子陪元氏听寺中高僧讲经布道,法门微妙,她也无心去苦苦参悟。
回程的马车上,元氏嘱她往定国公世子府上去一趟。
“林家孩子前些日子得了个女孩儿,前几日送了帖子。三日后便是那孩儿的祝新宴,我一个老婆子就不去讨人嫌了。礼物便由公主代我奉上可好?”
元夫人的眼睛温和不起波澜,微笑注视着她。
“儿媳省得。”既为萧氏妇,无论如何便该由她担起一门宗妇之责。
“唉,说来也是不巧。林家那孩子上月被派往龙泉剿匪,倒是还未能亲手抱一抱自家的小棉袄呢!”
元氏难得话多,美目中光芒柔软,又说起林渊自月前便被指派剿匪,未能亲自陪伴夫人生产一事。
“待世子归家,还不知心里有多欢喜激动呢!”兰芽微笑附和。
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
许是今日去了佛寺,又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兰芽晚间昏昏沉沉发起高烧。
梦境里光怪陆离,心魔顿起。
天旋地转间,她听得耳边有妇人尖利如鬼魅的唾骂诅咒,那声调一声比一声凄厉,声声质问为何死的是二皇兄,为何死的不是她?
眼前却蒙了层怎么也揉搓不开的血气,生生模糊了那妇人的容颜;转眼脚下便一脚踩空,好似坠入无底高崖,身子飞速下坠间,她看见佛殿里的金刚怒目,嘴里獠牙锋锐,生生向她柔嫩颈项逼来,磨牙吮血。
兰芽昏昏沉沉在梦中摇头呓语,汗出如浆打湿层层心衣。束绿怎么也唤不醒她,只好哄着她喝下汤药,却被吐出大半;再一遍遍为她擦身发汗。自己已是浑身热汗淋漓。
她心焦得不行,口里连声不迭唤着公主,兰芽面色通红,毫无应答。束绿的声音便脆弱地染了哭腔,泪眼迷蒙里,她咬紧一口银牙,开始怨恨这些人。
怨元氏为何要带公主去寺里,还叫她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怨萧孟津对公主折辱玩.弄,叫她无力承受,以致身子孱弱;最怨的,莫过于宫里的惠妃娘娘——是怎样的娘亲才会对亲女如此迁怒,乃至打骂不断!
自公主九岁到下降这九年间,惠妃日日要她在佛前跪满两个时辰。那些突如其来的发泄打骂就更是不计其数。
惠妃是日日跪在佛殿的,束绿不敢进去,便只好日日躲在门背后守着。
她眼见着公主从梳着双丫髻的小小女郎长成如今的美艳动人之姿。却也眼见着公主从当年跪立不住面唇虚白到后来渐渐习惯,两个时辰亦是身姿不动,面色不改。
——若非惠妃带给的阴影太重,公主又何至于去一趟佛寺便被勾起心魔?
但此刻见公主重病不醒,身旁无人可依。束绿对萧孟津的恨意便如棘刺丛生,森森爬遍她全身骨血。
方才世子听说公主生病也不过遣了府上大夫,另托一句公务繁忙,竟是从未亲自现身。
这偌大的一间屋子里,只公主一人沉沉昏睡,梦魇难醒。
外间也只这些受了吩咐的萧家奴仆进进出出,而其中真心实意为公主担忧的,大约只有她一个人。
束绿忽地落下泪来。
她还记得随公主出宫那日。天子嫁女,天街十里浩荡长红,锣鼓喧腾。黄昏刚过,千家万户燃起长灯,璀璨如海。
那时她心里盛满欢喜。只想着公主日后便算脱离苦海,再不用受惠妃磋磨。那萧家子名满长安,公主又生的这般美,日后二人必然鹣鲽情深。
可不料是这般局面。
萧孟津生的风姿过人不假,文武出众也不假。但他对公主的态度,单看二人房中事便知,这哪里有对待正妻、对待心爱女子的半点心疼?
浑似男客在勾栏瓦舍随便寻一女子作乐发泄一般。
这对公主是多大的折辱。
初入萧府时,夜里守在外面听内帷响到后半夜的动静,她总是闭紧嘴巴攥紧手,指甲生生抠进手心里,生怕一不小心便吐出对萧孟津的抱怨,为公主惹了麻烦。
每日早上她们进去收拾时,房里总是一片狼藉,公主泪眼沉沉,馥白的玉臂上红紫斑驳,常常是大半个肩头露在外面。
束绿忍不住心疼,公主自幼便体寒,即便夏日也要穿了长袖心衣入睡的,否则起来时关节处便是酸痛难耐。
那萧氏子却只顾自己作乐,从未体谅爱惜过公主半分。
她为公主沐浴擦药时,总忍不住对着公主抱怨。公主却弯着嘴角,轻轻柔柔止了她的话。
束绿其实能感知到,公主对萧孟津仿佛是有些情意的。但她也不知道公主这情意从何而来。
她的公主自幼灵慧,爱憎分明。她这般做总有她的道理。
束绿细心地为她擦拭额头汗渍,心里想着。
兰芽这病来的又急又重,病去如抽丝,好的也很快。第二日下午便恢复了七八分。
“好姑娘,辛苦你了。快去好好睡上一觉。”兰芽心疼地望住束绿眼下青黑,便知这一天一夜,她是片刻也未曾合过眼。
那边厢束绿却是严肃地摇了摇头,唇角固执地抿起。她面容疲惫,眼神却还是精精地盯着兰芽一口口喝下汤药。
喝罢汤药,兰芽便要叫束绿同她一起到榻上睡一会儿。二人打小儿便常常睡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束绿说什么也不肯上来。
奈何抵不住兰芽百般厮磨。
于是眼下二人并排偎在榻上,兰芽仍如儿时那般靠在束绿怀里。
“公主,奴婢就是心疼您。昨夜您病的那般重,有一阵儿额上烫的跟烧红的炭似的。但都这样了,世子也没来看一眼。”说到这里,束绿又忍不住带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