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也觉得,你就像那种什么呢,奉献型人格。”路上傅金池这样说,“只肯付出,不愿接受,不然就觉得不自在,是这样吗?其实有件事我也蛮好奇的,你平时真的不会累?”
严子书掐了自己一把,战胜了有些汹涌的表达欲,再次沉默。
怎么会有不会累的人。
他不回话,傅金池就继续唱独角戏:“我知道,有些人是比较自律。但人的‘本我’,不就是玩乐和休息吗?再怎么自律的人,也只是由于他们的‘超我’过于强大,把本能压抑住了。子书,白天我说你像铁打的,也不全是开玩笑,你这人简直像没有本能。”
“傅先生大晚上和我讨论哲学吗?”
“这是心理学。当然,你想讨论哲学也可以,欲望是人们行为的推动力,子书,那你不眠不休地工作,欲望到底源自什么?财富?地位?尊重?还是——爱情?”
如果严子书真的暗恋傅为山,他该对傅金池的套话打起十二万分警惕。
但好在没有。其实在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傅金池和傅为山都没什么差别。
不管他们是主角,是反派,最后总是要分道扬镳的过客。
因此他不为所动,望向窗外,渐渐闭上了眼。
意识模糊前,似乎听到傅金池轻笑:“真不知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你这种性格。”
有时候人们明明只小憩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做了很长的梦,严子书就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牛仔裤的话题,也许是因为傅金池暗戳戳的问话,加上一点酒精发酵。
他梦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是在上个世界,真正属于他的过往: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双双在大学任教,家境富裕,环境优渥,自己成绩优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别人眼里的神仙家庭……
但关起门来,又是别人看不到的世界。
严子书的母亲是个很挑剔严格的女人。家里必须时刻一尘不染,茶几上不能有一点水渍,地板上不能有一件杂物,做完饭后,灶台必须擦得干干净净,厨房里不能有一点油烟。
她对儿子的期望很高。本来么,望子成龙,很人之常情,但是过犹不及。
很小的时候,记忆里比较清晰的还剩几件,记不住的更多。
比如一道题,教了两遍还听不明白,比如考试马虎,看漏了试卷题干,母亲冷冷地拿衣架抽他:“你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我和你爸爸都是大学生,你智商是不是有问题?”
父亲呢,好像有时会拦一拦。但后来受不了妻子的严苛,和一个女学生出了轨,离婚,净身出户。从那时开始,母亲心魔渐深,体罚不断升级。
有句调侃人的话,叫回家跪搓衣板,不知有多少人真的跪过,总之,严子书算一个。
他跪在搓衣板上,木头的那种,新的,棱角锋利,膝盖青一块紫一块,疼得要命,几乎跪不住,面前对着整面的穿衣镜,好让他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严母用衣架、鸡毛掸子和一切她顺手的工具,拼命抽在他身上:“你怎么就不是最好的?你为什么只能考第二?你怎么就考不了第一?啊?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争口气?你让我还有什么脸活着?”
或者拽着他的头发,送到镜子前面:“看看,啊,看看!你和你那个短命的爹长得是不是一样,基因就劣质,难怪都不是好东西!”
里面的小孩子狼狈又茫然,不能哭出声,因为严母坚持“家丑不可外扬”。
严母用严厉的眼神,教他在外人面前隐瞒,说腿是自己磕的。
身上也是自己摔的。
家里经常扔出去变形的衣架。
后来严子书花了很多年,才克制住自己见到落地镜的恐惧,还有想要砸碎一切的冲动。
但她好的时候,又对儿子百般期待。
每天早上六点,他必须起床,背长篇大论的英文,或者佶屈聱牙的古文,总之要背点什么,绝不能躺在床上虚度生命。寒暑假也不行。不能看电视,玩游戏,一切娱乐都是罪恶。
尤其听说,前夫和女学生又生了一个儿子,她要求自己的孩子必须全方位碾压对方。
一切做到极致,大学,必须上顶尖的两所,别的不行。工作也必须是百里挑一的,高薪的,体面,有地位。严子书没有去做学术,和她一样进高校,她失望得要命。
打,骂,歇斯底里。
严子书二十四岁的时候,严母在精神专科医院确诊了躁郁症。
但有些东西发生过了,有些东西回不去了,有些东西被暴力地刻在他骨子里。
谁的童年也不能重来。
严子书毕业,自虐一样地工作,升职得很快,把自己搞得疲于奔命。钱,不少挣,但是立过遗嘱,死后全都捐出去,一分不留。傅为山说欲望,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么。
好像破案了,他不是一个没有本能的人,是一个不知道怎样正常活着的人。
严子书迷迷糊糊睁开眼,才想起自己猝死后,在原来的世界里,大概什么都不会给母亲留下。他的遗嘱经过公证,还要把自己的一切物品都销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傅金池说:“睡醒了?正好,你家快到了。你刚刚说梦话,做噩梦了?”
严子书一怔:“我说了什么?”
傅金池笑笑:“你好像说什么‘我错了,下次不敢’。不过也可能,是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