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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傲庭邀请冯立羽过府一叙,自然是在东京街面上那座宅院中。等冯立羽再次见到他时,满腹暗藏的欣喜顿时化作冰凉,目光盯在他身上,半天没有动静。
“冯兄,我有什么不妥吗?”沈傲庭忍不住问。
冯立羽瞧着他戴的幞头,所穿朱衣,腰间所挂的佩刀,口内“哧儿”一声笑了,却比哭还难听。他的心间一片冰凉,撇过了头,眼眶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泪花,强忍了回去,反手一指,问道:“沈兄,敢问你这身打扮是……”
沈傲庭一瞬间有些尴尬,不自禁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还没回答,旁边杜语默黑着脸抢道:“冯公子还需要问吗?人家这身穿戴,那是给庞家六小姐,当上走狗啦。”
冯立羽哈哈大笑,假装笑出了眼泪,伸手在眼角一揩,拍桌子道:“果然如此!我就说沈兄这一身眼熟,原来你当上了庞府的朱衣武职虞侯!”微笑着点了点头,然而一副笑容刻意勉强,实则满腹凄苦,“恭喜,恭喜。”
沈傲庭正色道:“冯兄,不要嘲笑我了。我现在这个身份,不过是暂时之计,只因……只因……”
杜语默又抢道:“只因庞六小姐对他深情厚谊,他无以为报,所以就投身庞府,给人家当看家护院的虞侯。”
冯立羽抬手搔了搔眉心,闭起眼睛,似乎不以为意,心底却道:哦,原来你是以这个名义留下来。
沈傲庭接连被杜语默抢白,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隐隐生气,沉声道:“语默!”转念一想杜语默是师妹的贴身丫鬟,亲身经历了冯府灭门之惨,自己既是冯莘的师兄,却投身庞府,语默当然对他不会有好脸色。
半惭半愧,叹口气道:
“冯兄,让你见笑了。我也不瞒冯兄,那庞文虎是我师妹一家的大仇人,夺妻之恨,我和这个贼子不共戴天,这个你是知道的。我父亲沈榕曾经是礼部侍郎,因为揭发庞太师赝藏贡品,被他打击排挤,告老还乡。我们一家三口甚至还被庞府派出刺客追杀。我沈家与庞府,说到底,上一代也是有恩怨的。”
冯立羽道:“那么,沈兄还舍得加入庞府充当一位武职虞侯,这真是……”
沈傲庭见冯立羽面含讥笑,口吻嘲讽,知道他误会自己,道:“冯兄,你大概会以为我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可我加入庞府,一是为了还给庞六小姐一份情,二来我也有别的打算。”
于是把他夜闯庞府,本欲刺杀庞文虎却失手受伤,幸为庞文婧所救的事说了一遍。
冯立羽冷冷斜睨,寒声道:“嗯,庞六小姐既然救过你的命,在你重伤的时候百般照顾,你们多半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啦。”
沈傲庭正色道:“并不。我很感激庞小姐对我的厚爱,可我心底无一日不思念牵挂我的师妹,我对她永不变心。”
冯立羽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假,忽而冷笑道:“庞六小姐也太不够意思了。据我所知,庞府武职虞侯分为三等。下等黑衣,中等朱衣,上等紫衣。以沈兄你的本事,怎么样也该穿个紫衣吧。”
沈傲庭道:“正因为我初入庞府,若上来就穿紫衣,我不想让人说是靠了庞文婧小姐的关系。不过,这些都不是因由。我在庞府充当武职虞侯还有一个打算,既然庞府守备严密,从外面杀进去不易,我若在他府里当差,只要时机合适,一举除掉庞文虎岂非易如反掌。”
冯立羽心头一凛,不料他还有这个打算。杜语默闻言却转怒为喜,跳起道:“沈公子,我就知道你不是趋炎附势之徒,连小姐的大仇都不报了,居然甘当庞府虞侯。原来你有此盘算。”
沈傲庭“嗯”了声,又说:“而且说不定我还能搜罗出当年庞太师赝藏贡品的证据,为我父亲讨一个公道。”
冯立羽微微瞪大了眼睛,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看了杜语默一眼,点头道:“我大概也猜到沈兄今日邀请我过门一叙所为何事了。”
沈傲庭有些不好意思,说:“冯兄当真是聪明人。语默的性子和身份都不适合跟我进去庞府,庞家好几个虞侯都认识她是姑苏冯府小姐的贴身丫鬟,是冯府灭门案中唯一留存的活口。从前我们在上京的路上,庞府虞侯就几次三番想要杀她灭口,她若去了庞府等于自投罗网。”
冯立羽道:“所以,你想把杜姑娘托给我照顾?”杜语默眼眸一亮,瞧向冯立羽。
沈傲庭道:“冯兄是我在京师唯一认识的好朋友,你我义气相投,你又是正人君子。我此去庞府,吉凶难卜,语默一个人留在外面,我放心不下。若托给冯兄照顾,再好不过。”
冯立羽劝道:“沈兄,其实你完全不必将你师妹的血仇揽在自己身上,冯小姐她……她自己此刻说不定正在哪里想尽办法报仇。庞府不是善地,恐怕进去容易出来难。你还是慎重考虑,何必非要去?”
沈傲庭道:“正是因为我不知师妹的下落,她的血仇我更要揽在身上。”
冯立羽忍不住道:“对是对,就怕你最后舍不得庞六小姐。”
沈傲庭脸色一暗,不悦道:“冯兄,你把我看作什么人,好色之徒吗?”
冯立羽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掩饰,转而瞧了一眼杜语默,说:
“小弟最近正在搬家,还要委屈杜姑娘暂时屈居这个宅院,等我乔迁妥当,自会将杜姑娘接入府中。”
杜语默笑吟吟走上来,向冯立羽万福道:“婢子承蒙冯公子收留,以后冯公子就如我家小姐一样,我就把你当小……哦不,当少爷伺候啦。”说着机灵俏皮地向冯立羽偷偷一眨眼,就改口喊,“少爷。”
冯立羽轻轻咂舌,向她一努嘴,示意她起来。主仆俩背着沈傲庭做些小动作。
沈傲庭暗暗纳罕,只道语默姑娘和我同路上京,咱们相处这么久,她一直都叫我沈公子,也没改口叫少爷。怎么她见过冯兄也不过几面,这么痛快地就管他叫少爷了?忽然脸上一红,明白过来,她知道我和师妹有婚约在身,将来自然是要叫我“姑爷”的,倒不必叫什么少爷。
冯立羽告辞了沈傲庭和杜语默,独自打马回去。经过一片郊野,临时下马,他站在孤树下,从腰间摸出半个梭镖扬手扔去。这是那天他从庞府的中庭沙地中捡来,因为认出是被师兄的秦霜剑所斩断,所以他还把这半枚镖留着,但现在已经不必要了。
他下了个决定:赝藏贡品的旧案现在反而不能把傲庭牵扯进来。他本来设想的计划不能用了,那么必须换一条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