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府落成,公主和驸马爷按例从天禧宫搬出,择选吉日,入住新府邸。
冯立羽从前对皇帝家的豪奢没有什么实际概念,公主一旦出宫入府,不过是从皇城搬到内城,可沿途上的排场之盛大,礼仪之复杂,简直不啻于重新再结一次婚,轰动东京百姓都来夹道围观。
冯立羽骑在高头大马上,相伴公主凤驾而行,礼服冠带加身,捂出满背热汗不说,内心更非常无语,他看着前后衔接绵延三十余里堪比送嫁的队伍,还有大太监鱼灌恩和殿前司督统庞文豹在前头亲自开道,不过是搬家,不知道还以为公主又再隆重出降呢。
不过,鱼灌恩能来,那是陛下对公主的特别恩宠。庞文豹,他为什么要来呢?这明明不该是他的职责。而且,他还是押送赈灾粮草前往黄河前线后,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就赶在公主降迁的这一天。
这对他,到底是有多么重要?
冯立羽还记得公主登车之时,庞文豹在车驾边直接无视自己这个驸马爷,主动搀扶公主登车,且以热切的眼神久久凝望着她的面庞。
巧合的是庞文豹今天穿着一袭朱红为主色的戎装,盔甲鲜明,帽樱颤巍,往公主身边一站相得益彰,若不知道他是送嫁的,不对,送车的,还以为他是来娶亲的。
冯立羽紧紧蹙眉,他记起来从前在恒苑山庄,曾听庞二公子文才提到过的,大哥对庒慎公主非常之好。这位庞大公子,似乎是公主的青梅竹马?冯立羽倒吸口凉气,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忘!
………………
给公主当驸马很辛苦,主要还是因为规矩太多,皇帝家里官大压死人,繁文缛节太讲究。比如说,驸马爷一天至少要主动觐见公主三次,早、午、晚,定时到公主的寝殿门外问安。
要是公主不想见驸马,就叫人站在门口说一声“免”。要是公主那天心情还不错,出来传话的人就会笑眯眯地说一声“宣”。驸马爷晚上来问安的时候,如果看到公主寝殿门口,檐下的两盏宫灯点亮,那么他就得赶紧回去准备今天晚上侍寝。
焚香沐浴,打扮更衣,等待时辰一到,公主身边的四个宫娥两个太监就会提着红灯笼前来驸马的寝殿门外奉请,将他接引入公主寝殿,这样驸马和公主就可以夫妻团圆了。
然而,对冯立羽和庒慎公主来说,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实在彼此讨厌得很,见面几乎就是吵,都没有清静说话的时候,所以在一次气极之后,公主直接开了金口:“以后驸马爷连问安都免了,让我清清静静多活两年。”
冯立羽自然如获大赦。
但是,乔迁这一天例外。
公主从小娇生惯养生活在二圣的膝下,那是享尽荣华富贵的金枝玉叶,可这天她突然离宫,从此搬出自己熟悉的环境,从富丽堂皇的皇宫下降到寒酸的驸马府邸(实际上驸马府是皇帝出钱为公主修的,并不会寒酸到哪儿去),这是多么大的委屈。
所以,驸马爷在这一天还不懂得体贴公主的话,那岂不是为臣不忠于主,为夫不敬爱妻子,一句话就是驸马该死。
当初定规矩的人大概就是这么为公主着想,所以,公主出降那一天晚上,驸马爷必须问安,还必须在公主寝殿中留宿陪伴。换句话说,不管公主和驸马愿不愿意,这一晚都必须点亮檐下宫灯。
当然一般公主出降之日就是花烛之夜,既然花烛大喜,驸马当然要在洞房中留宿。可是冯立羽和庒慎公主当初先于宫中匆忙成亲,仁宗后来才下旨兴建驸马府邸。所以,公主降迁驸马邸,她和冯立羽等于必须经历第二次“新婚”。
这第二次必须整宿陪伴公主的“降迁夜”对冯立羽来说尤为艰难,他本以为躲不过去的夜晚就洞房花烛那一回,看来还是太乐观啊。
庒慎公主降迁出宫,仁宗皇帝毫不吝啬,除了原来庆熙殿的旧人全部带走,还另赐给许多仆婢财货。
其中六个执事大宫娥,名唤“司夏”、“丹梅”、“碧秋”、“春柳”、“荷锄”、“雁随”,这些是庆熙殿旧人。
一个近侍专管内外通传,名唤“德喜”;一个近侍专管采办供奉,名唤“钱宝隆”。
按照成例还有四个侍座小黄门,八个管仪仗、掌旗牌的执役太监。余下则是八个二等宫娥,十二个三等宫娥,十六个四等宫娥,三十个粗使婆子,两个教引嬷嬷,更有从宫里带出来的御厨、绣娘、织娘、裁缝、花匠等活计上的人,其余杂役不算。
另外拨调三十三名带刀侍卫,护卫驸马府和公主的安全。
至于驸马爷……呃……他就是一个人,空手空身,跟着公主的车驾搬进了所谓“驸马府”。
何止是势单力薄,要不是还有个“驸马”头衔顶着,简直能产生一种寄人篱下的错觉。
公主的寝殿比在天禧宫大了一倍,有前庭、中庭、后庭。茶苑、书房、花厅,绣花间齐备。卧间倒还是三重帷幔,里外两室,只是床屏变成了十二扇之大。
冯立羽随同四个宫娥被引到公主面前,站在最近的帷幔之外,隔着垂下的纱幔向内行礼,慢条斯理拜见道:“公主。”
直起身子后,笼着两袖,垂下眼皮盯着地板。
公主端方道:“难为驸马爷今晚问安,赐坐。”
冯立羽身后两个小太监抬来一把椅子,冯立羽告座之际,才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粉红的纱幔之后人影绰绰,公主端坐在床沿,两边站着四个宫娥,都瞧不清楚里面人的脸。
公主端庄道:“本宫今日降迁入驸马府邸,从此远离父皇、母后的庇护,余生唯仰仗驸马爷一人而已。若有不妥处,还要请驸马爷多担待。”
冯立羽起身作揖道:“公主言重了,夫妻本应彼此担待,我将来有鲁莽得罪的地方,还望公主恕罪。”
公主道:“驸马言之甚好。只是今后,你我仍该以君臣相论,少叙夫妻之情。”
冯立羽躬身一礼:“正该如此。”
公主将左手一抬,她身旁的两个宫娥即把两边的纱幔挽将起来,束进挂钩。
冯立羽抬头一看,但见公主便装端坐床沿,淡抹胭脂,薄扫蛾眉,发髻未挽,凤钗未插,只梳了一个“分肖髻”的发式。
他忽然有一刹那的恍惚,以为看见了两年前那个和“姑苏冯莘”一起结伴上京,口口声声叫着“莘儿姐姐”的小丫头赵幼悟。
公主见他瞧着自己发愣,耳根不自觉地稍稍有点发热,淡淡哼了一声,极是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