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面儿上说得轻巧,眼中却带了那么几分显而易见的强人所难。
不料方岑熙也只略作思索,便冲裴恭轻笑着干脆将事情应下。
两人一先一后,朝那酒楼门口满脸堆笑的小二走上前去。
“两位客官,里面请。”小二打量了穿着,只觉得他们非富即贵,忙殷勤着引人入内。
香海县民生凋敝,酒楼中的客人自然也是寥寥无几。
酒楼大厅中的四套桌椅大约也是已经用过了好些年头,泛着油光发亮的陈年污迹。
裴恭见状,心里不禁传来一阵暗暗的嫌弃。
若是在从前,他无论如何定也不会愿意进入这样的地方屈尊纡贵。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在脏乱又骚臭的县衙大牢中度过一整夜的裴恭,难免腹中空空,勉强懂得了“将就”两个字的含义。
于是某位裴三爷放弃了一贯的锦衣玉食之属,默默走进这香海镇不知名的小酒楼里落下座来。
他环视过整间酒楼大堂,确认那跟踪他们的尾巴没有跟进店里,才彻底放宽心松下神。
但又不知是什么缘故,酒楼的整间大堂都显得不甚亮堂。裴恭瞧着那于是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莫名落去到迎着光的门口。
彼时,方岑熙正站在门前,慢条斯理地同店中小二仔细交待事宜,谈吐时平和又谦雅,半丝也不同于几刻钟之前面对那鲶鱼头县令似的疾言厉色。
方岑熙身上还披着裴恭的斗篷,一张脸被拥在灰灰白白的狐裘中,便莫名更显得肤质似瓷般,细腻且白皙。
他凤眸轻凝,鼻梁直挺,薄唇上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无愧于一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毫无疑问,那是个极好看的人儿。
裴恭不禁莫名看得有些发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描述心头骤然涌上来的感觉。
他只觉得就好像是骤然入了明月当空的夜,一轮皓月在黑漆漆的夜晚,自然而然地撒下了成束的盈盈光泽。
原来男儿郎当真可以谦和儒雅,并不都是似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只会堂而皇之地自命清高。
原来当真有男儿郎可以怀虚若谷,皎若玉树临风前。
“劳三爷久等了。”方岑熙趁着裴恭发愣的间隙,缓步到他身边,仔细挽起斗篷坐下身,连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是好看的,只似是怕会弄脏裴恭的衣裳。
不知怎的,裴恭在对上他视线的那刻,莫名多出一瞬间慌张,连忙后知后觉地“嗯”一声来掩饰情绪。
方岑熙无论是对昨日的乞儿,亦或是对眼前的店小二,瞧着他们时,眉眼之间都透着显而易见的近人与和善,从不自恃高人一等。
读书寒窗苦,一朝高中变成了官老爷人上人,从此看向别人时,都好似多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众生。而对于那些达官贵人之属,却极少还会有人想起自己有一种名为“风骨”的东西。
“小方大人,昨晚你出了门……”裴恭整了整情绪,连忙开始询问方岑熙昨晚为何会迟迟不归。
方岑熙侧目,朝着裴恭缓缓撩起眉梢。
他轻笑了笑,薄唇微撩,正要言语,却见店小二的身影忽然上前。
小二立在桌侧,将托盘中的碟子径直搁下。
“两位,菜来了。”
“齐咯,您请慢用。”
裴恭睨一眼桌子,只剩下满脸疑惑,而后便再也没能将视线从桌上挪开。
只见桌子正中摆放的瓷碟尚算精致,但瓷碟里的四只生煎包,多少算得上有些缺乏卖相。
而那包子皮更是敦厚不展,过油煎了,油更是黏腻腻的裹在上面。
生煎包的底部更显然是出锅之后保存不当,煎过的焦脆一被腾热的水汽逼到回潮,此时正湿软绵绵地贴着盘子。
再剩几颗蔫巴巴的葱花芝麻点缀其上,显然是早晨做好,此刻又重新回炉上桌的东西,堪称裴恭一辈子也没被请过的寒酸餐饭。
即便裴恭已经放弃了“不吃葱姜蒜”这最后的底限,但看到这里依然顿觉忍无可忍。
他盯着桌上的两只色香味俱没有的生煎包看过半晌,终于还是将疑惑地眼神平挪到方岑熙面儿上。
……
“裴三爷不必客气。”方岑熙笑吟吟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恭无声嗤笑,也不急着执筷,只是百无聊赖地支住下巴:“敢情方评事往常都是这么请人吃饭的么?”
“实在节俭,确实令裴恭大开眼界。”
方岑熙轻叹,一脸诚恳地拿出空空如也的钱袋:“三爷,既到香海,实该下凡,瞧瞧这民间疾苦。”
“天将降大任,饿其体肤,才能忆苦思甜。”
他说着还不忘仔仔细细地将钱袋翻个底朝天:“裴三爷问方某昨夜为何迟迟未归,说来惭愧,只是因为又见四五个乞儿,年岁不大,畏缩于路边,实在令人心疼。”
“故而方某挨个拿银钱接济他们吃食冬衣,这才会囊中羞涩,所以只能先委屈三爷一顿。”
裴恭嘴角微微一抽,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怒还是该笑。
他直到此刻才终于发觉,方岑熙的确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不染尘埃的谪仙人,是给香海县民救苦救难的男菩萨。
可是轮到他裴恭想沾点方岑熙的便宜,那估计得下辈子才能行。
方岑熙缓声解释道:“简单吃这四个生煎包,也不算是全无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