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八六
第二天一早,在民宿用过早饭,一行人便坐车回沪城。
见小俩口之间明显比昨日亲密自然,沉奶奶也暗暗松了口气。
清明节后,沪城又下过几场连绵细雨,等天气放晴,温度也逐渐升高。
春末夏至的四月初,沉家阳台上种的茉莉花也绽出小小嫩绿花包,风一吹,依稀可闻到幽雅清香。
这日周五,上午参加完一场座谈活动,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难得有个下午空着,沉静姝买了束兰花回天河小区。
她到家时,就见赵阿姨坐在客厅沙发上勾手工包。
她平时在家照顾奶奶起居,却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忙着,闲暇时做点手工活,沉静姝和沉奶奶都没有意见。
此刻见到沉静姝回来,赵阿姨面露惊喜,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给沉静姝倒水:“沉小姐,你怎么回来了?下午不上班吗?”
沉静姝微笑:“上午忙完了,就想着过来看看奶奶。”
“这样啊。”赵阿姨走上前,接过她买回来的那盆澹黄色的惠兰,夸道:“这兰花可真漂亮,待会儿老太太醒了,瞧见肯定高兴。”
“奶奶在睡觉?”
“是啊,中午吃过饭就回房间睡了。”
赵阿姨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圆钟,轻声道:“老太太每天睡到3点半差不多醒,沉小姐,你先坐坐,我去给花换个盆。”
“你忙吧,不用招呼我。”沉静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轻手轻脚走到奶奶的卧室门边,拉开一丝门缝,悄悄往里看。
见奶奶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她也不打扰,轻轻将房门合上,回了自己房间。
没多久,赵阿姨那边处理好兰花,走到沉静姝的卧室门边,恭敬询问:“沉小姐,你今晚留下吃晚饭吗?留的话,我去菜市场买些菜,最近春笋蛮鲜嫩的。”
沉静姝应道:“嗯,我今晚在家吃。”
赵阿姨笑了笑:“那我就先去买菜了,一个清炒鲜笋,再买点凉拌菜来?老太太说过,你最喜欢吃菜市场东面那家的凉拌菜。”
“好的。”沉静姝颔首,轻笑:“你去吧,家里我在就行。”
赵阿姨哎了声,略作收拾,出了门。
初夏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沉静姝的小卧室。
她从书架抽了本戏曲册子,坐在书桌前慢悠悠地看,看到熟悉的段落,不由自主用手指轻敲桌面,打着拍子,清唱两句。
倏忽间,她听到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
扭头一看,就见奶奶拄着拐,步履蹒跚地从对面卧室出来。
“奶奶,你醒了?”沉静姝微诧,放下手中书册,起身迎上去:“怎么醒的这么早?”
沉奶奶望着小孙女的脸庞,和蔼笑道:“大概是感应到你回来了,就醒了。”
“这倒有可能。”沉静姝眼中露出灵动的笑意,撒着娇:“毕竟咱俩心连着心嘛。”
沉奶奶笑笑,问:“刚才看书呢?”
“随便翻了翻戏谱,赵阿姨买菜去了,我晚上留在家里吃饭。对了,奶奶你跟我来,楼下花店新进了些兰花,我就顺便买了一盆回来。”
她扶着沉奶奶往阳台走去,那里养了不少花花草草,还有一只绿毛鹦鹉,一见
到有人过来,张嘴就喊:“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沉奶奶被这小鹦鹉逗得咯咯笑,再看那盆澹黄色的兰花,笑吟吟夸道:“不错不错。”
赏了一会儿花,奶奶顺势在阳台边的藤编摇椅躺下,懒洋洋晒太阳。
沉静姝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与她说着上午活动的趣事。
沉奶奶眯着眼睛听,冷不丁的,嘴里断断续续哼起一段曲调。
沉静姝听了会儿,眼底划过诧色:“是《泣颜回?”
沉奶奶慢悠悠睁开眼,微笑着说是,又拍了下沉静姝搭在藤椅的手:“小囡,你给我唱一段听听,我老了,荒腔走板,唱不好听了。”
“好呢,那唱给您。”
沉静姝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回忆着《长生殿·惊变中《泣颜回这一折的词。
“来,我给你起个头。”沉奶奶稍稍坐直身体,纤瘦的手指轻敲着拍子,嘴里哼道:“花繁秾艳想容颜……”
沉静姝这边也起了范儿,玉指纤纤,腰肢款款,伊伊呀呀唱了起来: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
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午后明净的阳光透过阳台,斜斜地洒在那娇声莺莺的年轻闺门旦身上,虽未粉墨上妆,可那眉眼间的妩媚,将杨贵妃的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展现的淋漓尽致。
光影流转,花团锦簇。
沉奶奶仰躺在藤椅上,耳边是她唱了大半辈子的《长生殿,眼前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牵挂。
少女娇俏的脸庞,灵动流转的眼波,恍恍忽忽化作她年轻时的容颜。
苏昆团里有名的旦角,风华绝代小杨妃……
那些青涩的辉煌的岁月,如尘封在抽屉里的旧册子,落满灰尘,纸张泛黄。
而她一生所钟爱的昆曲,却是生生不息,薪火相传,一代又一代地传承,永不枯竭,永远灿烂。
“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干……”
一小折唱完,沉静姝收了势,整个人也灵魂回窍般,从那夜半私语的长生殿回到21世纪的午后都市。
“奶奶,我这折唱得怎么样?有没有比从前好些?”
沉静姝侧过身,脸上带笑地看向沉奶奶。
却见奶奶两只手交握着,搭在腹上,双眸阖着,金色阳光洒在她苍老却依稀可见当年风采的脸庞上,嘴角还噙着澹澹浅笑弧度,安静祥和地仿佛睡着一般。
沉静姝忽然怔住,双脚站在原地,眸中的笑意一点一点地凝固,一种不详的感觉如潮湿冰冷的海水渐渐涌上胸腔。
奶奶一定是睡着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
她努力睁着眼睛,眼眶却克制不住的染了红,脚步踉跄地走到藤椅身旁,她强颜欢笑地嗔道,“奶奶,不是才午睡完吗,怎么又睡了?”
手轻晃了晃奶奶的手臂,老人家的脑袋顺势朝一边虚虚歪去。
刹那间,心脏仿佛被利刃刺穿,鲜血横流。
“奶奶…奶奶,你别吓我。”
沉静姝尽量克制着眼中涌起的泪水,手指颤抖着,颤抖着伸向奶奶的鼻息。
了无呼吸。
“奶奶……”
她慌了,彻底慌了,泪水绷不住从脸庞淌下,她去握奶奶的手,明明还是温热的……
明明刚才还在跟她说话啊,怎么就这样走了……
“奶奶,你…你……怎么……”沉静姝哽咽着,只觉得心口被只大手紧揪住,叫她呼吸艰难,话也说不完整。
身子跌坐在地上,她哭着抓住奶奶尚有余温的手,贴在自己的颊边,陡然失了血色的嘴唇狠狠颤抖着:“不,不要……我不要你走……你还没看我把戏唱好……”
藤椅上的人,悄无声息。
“不会的,不会的。”最初的慌张无措过后,残酷事实的悲恸席卷而来,叫她身子忍不住颤抖,一张小脸也苍白如纸。
奶奶走了,真的离她而去。
脑海中仿佛一道白光闪过,泪腺彻底失控,眼泪断了线的珠子无意识往下掉。
她松开奶奶的手,挣扎着起身,去拿手机,打电话,120……
才刚起身,眼前忽的一黑,她伸出手想扶墙稳住,可每一步好似踏住虚空。
下一刻,身子一软,如秋风卷落的薄叶,飘然倒落在地
陆氏集团,会议室。
大屏幕上连线多方,一场跨国高层合作会议正在召开,气氛严肃且紧张。
会议室内众人皆盯着屏幕,听着总裁与m国ventures集团领导协商,流利的英语用低沉的嗓音说出,有种别样的压迫感。
忽然间,王秘书脸色焦灼,快步走向上座。
这突然的进入,叫会议现场和网络对面的与会人员神色微变。
王秘书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乱入,可一想到保姆赵阿姨在电话那头焦灼的哭腔,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一袭挺括黑西装的陆时晏端坐上座,见着来人,眉心轻折。
与视频那头的说了句抱歉,他递给王秘书一个眼神。
王秘书立刻上前,凑到他耳边低语:“陆总,赵阿姨来的电话,沉家老太太去世了,太太昏了过去,情况不明。”
这话刚落,便见那张一向没多少神情的脸庞陡然沉了下来,浓眉紧锁:“什么时候的事?”
王秘书咽了下口水,小声道:“10分钟前来的电话。”
他接到电话,足足在会议室门外来回纠结了快10分钟,才狠下心进来禀告。
陆时晏眸光沉郁,握着钢笔的手指用力,骨节隐隐发白。
“luis,luis……”
视频会议里,叶咏君拧起眉头唤了他两声:“会议可否继续?”
陆时晏回过神,黑眸看向叶咏君:“叶总,我这边有急事需要处理,我的意见方才已经阐明,接下来的事,由您与aiden协商。”
他说完,又切换英语,向ventures的负责人aiden致歉,吩咐副总主持现场,旋即起身,大步离开会议室。
“luis!”电脑屏幕里,叶咏君的脸色沉了下来。
可那道凌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摄像头范围内。
会议室内,众人面面相觑,心头纷纷猜测,这是出什么事了,竟然能让陆总都变了脸色。
难道,集团遇到了什么重大事故?
一出会议室,陆时晏阒黑的狭眸紧盯着王秘书:“太太在哪?”
王秘书答道:“赵阿姨打了120,这会儿应该在去医院的路上。”
“备车,人民医院。”
陆时晏长指紧握,大步朝电梯过去。
“是。”
王秘书忙不迭拿出手机,给楼下司机打电话。
***
像是做了一场可怖而压抑的噩梦。
在梦里,她彷若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漂浮,远处那盏老旧的灯光忽明忽暗,强撑着最后一丝余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风浪又起,最终还是没撑住,啪嗒电光闪烁两下,彻底音灭。
再无一丝光明,再无靠岸的方向,从此没了归途,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漂泊。
冰冷的绝望,潮湿的腥味,叫她喘不上气。
“静姝…静姝……”
耳边忽然响起低醇的唤音,一声又一声,塞壬歌声般让人恍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