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笑骂他邋遢,扯了一旁的抹布给他胡乱擦了两下,擦得他蜡黄的小脸蛋都泛起了红色。
“昭昭,船头那边没什么生意就和哥哥歇歇吧,该吃饭了。”
林家二姐姐挑开帘,说着上前来一手牵着鼻涕口水一团糟的老四。
在这艘一眼能从船头望到船尾的小船上,正中是一间小船舱,平时一家人便蜷缩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间抵足而眠。
吃饭时,还要抠抠搜搜挤出一片地方放下一只小几案,长时间卧床不起的奶奶也只有这时候才坐起来吃饭。
林昭不知道为什么,在望见这张断了一条腿的破几案时,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失望感。
这失望像一阵从后方扑打来的巨浪,把她从昨夜温柔富贵小茶馆里的美梦,一下子打入了冰冷的江水中。
林昭不明白这种失落从何而来,她觉得或许是自己不该吃那碗阳春面,也不该进那扇精雕细琢的门。或许是因为吃了些好东西,俗味便再难入口了。
她总是觉得自己不配,把人心底对于美味与享受的渴望,当成一种罪过。甚至认为本能的饥饿是一种糜烂的虚荣,像一杯辣舌的毒酒,几乎要把她毒死了。
林昭嘴里发苦。
明明舱外煮着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鱼汤,但桌上只摆着一碟糖拌雪里蕻,五个敞口的粗瓷碗摆在四周,各有各的缺口,千奇百怪的。
碗里糙米煮的米汤里浮不出几粒米。
二姐姐抱着老四,死活喂不进一口米汤,小孩大声哭着指着舱外冒着热气的鱼汤,他哭得是那样难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谁也没说话,只能听见父亲和哥哥呼哧呼哧地喝粥声。
粗砺的糙米像一把干枯的荆棘,舒展着交错的长刺,能把渔歌清亮活力四射的年轻渔夫,磨成沉默寡言的船老大。
老四还在哭。
这个年纪的娃娃,因为娘亲死了,而不得不早早断了奶,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要喝这大人也难以下咽的糙米汤,确实可怜。
老太太没牙的嘴努了努,往桌子上吐出一粒砂子,斜着眼睛环顾这群营养不良的孩子们,最后又望老四。
一双老眼射出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指桑骂槐道:“早死的则个,怎么不把这讨债鬼也带走?嚎嚎嚎,整日嚎,吃个饭又嚎什么丧?”
林昭刚想顶嘴,却被二姐姐眼神叫住了。
“去,去把老四带出去。”姐姐无声地示意着,朝她努努嘴,眼睛红彤彤的。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满盘江鲜者,亦不是捕鱼人!
林昭突然明白刚刚面对桌子上咸菜时,自己那突如其来的失望感了——她太害怕从小锦衣玉食的董寄辞,要来过这样的生活了。
而这样的生活,在渔家随处可见。
老四抱在怀里很轻。因为瘦小,所以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像只没了妈妈而瑟瑟发抖的小猴子,缩在姐姐的怀里一面抽泣,一面用手指着那口散发着梦幻般香味的小锅,转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
他想吃,是本能。
林昭牵着他的手,揭开锅子搅了搅,浓厚的香气瞬间钻进了这小船的每个角落。父亲和哥哥不得不点起了烟,试图将那股香味从鼻子前面赶走——所有人都在暗暗地吞着口水。
林昭用小勺盛出来尝了一口,微微皱了下眉头。老四囫囵吞了自己碗里的汤,估计连味都没有尝出来便下肚了。
此时鱼汤的香气,是一种没有锐意的香气,它太过温和了,温和得平平无奇。
香,却不鲜,这是怎么回事呢?
林昭一拍额头,突然想起昨晚董寄辞请她吃的那碗阳春面!
胡椒…只需要一把其貌不扬的胡椒,便能把这一锅美味的灵魂,从锅底勾上来!
可是胡椒价格昂贵,只有极少数的人家才用的起,林昭暗暗犯难,爬上灶台把所有能找到的香料都翻出来了——几粒大料、一小块发了霉的桂皮…还有一包妈妈没有吃完的中药。
挂在她腕间的白兰花已经微微发黄了,少女托着脸,愁眉苦脸地打开中药包,一粒一粒地挑出里面气味辛香浓烈的草药。
“吃死了人,是要把你送去衙门的。”二姐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过来,指着纸包里的草药问道:“你认识这些吗?”
林昭摇摇头,不自觉地把所思所想说了出来:“什么味道和胡椒一样辛香呢?大料太麻,喧宾夺主;桂皮又太甜,甜中带着涩,破坏了汤的顺滑……”
林家老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这小妹妹在苦恼什么了,笑着从桶里穿出几条小杂鱼递给她。
“姐姐,你又要捉弄我,这小鱼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林昭气恼地嚷嚷着。
“呆丫头。”二姐姐伸出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笑骂到。牵着她到船头,指着那岸边的一丛翠绿的植物——
林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