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与董寄辞不欢而散后,林昭回家便一直板着脸。
家里人哪里知道是小情侣闹别扭,只当是她身体不舒服,就连船头洗菜的活儿都让二姐姐帮忙接手了。
林昭撸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混圆的胳膊,在船侧随意洗了手,走过来往案板上丢了一块抹布。
“大哥,我来。”她瓮声瓮气地说。
林大哥被她这一身煞气吓到了,乖乖把手里的杀鱼刀递给她。
她真的要被气死了,董寄辞这家伙就是要和她对着干,笑嘻嘻地非要说赘给她家也不丢脸、做渔夫也很自由、读了点书没什么高人一等的…又搬来什么“渊明先生”,什么“独钓寒江雪”的车轱辘话来唬她。
在林昭朴素的观念里,能读书的官老爷们就是比自己这些下人要高贵的。
读书不就是为了逃离这条肮脏阴暗的渔船,往岸上光明的地方走去吗?董寄辞这小子怎么满嘴歪理。
她一边想着,手起刀落剜去了鱼的两腮。右手持刀钉在鱼尾的一侧,左手顺势一旋,鱼尾巴便听话的从鱼身上掉了下来。接着侧手抵住鱼尾,一手掐着这开膛破肚了还想逃的鳜鱼,刷刷几下把鳞片刮得一干二净。
“昭姑娘,鱼要切块的。”
“好。”林昭连声应道,头也不抬,顺手把手里的内脏扔进了江里。
若是以往,也只有父亲和哥哥出门办事的时候,林昭才过来帮他们杀鱼。
主顾们都很喜欢这个圆眼圆脸的娇小渔娘,人勤快能干,性格也讨喜,常常说些玩笑话逗她。
可是今天主顾们也感觉到了她全身周遭的低气压,谁也没有开口,屏着呼吸看她举着大刀框框剁开了鱼肉,连砧板都要被劈出几条缝了。
她把鱼翻了个面,顺着鱼的下巴,两手压着刀脊背,用力往下一压,用力劈开了整条鱼。再啪地一下平摊开来,左右一个八字走刀,轻松卸下整一个头骨。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
“昭姑娘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客人悄悄问。
林大哥抹了抹额角的汗,一面洗着鱼嘌,一面向客人赔笑。
林昭完全没有意识到哥哥与主顾的谈话,满心都是董寄辞那晚上对自己说的话。
六月十九观音娘娘过生日,那家伙还腆着脸约她去庙里进香哩。
菩萨保佑这种人什么呢?保佑他不思进取,保佑他放弃荣华富贵,偏要铁了心,要做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渔夫?
鱼的血沫溅在了她的脸颊上,林昭暗暗啐了一口。
她又何尝不想去呢?
可是没有鞋子的她又怎么配踏上岸上,和董寄辞一起去庙里祈福看河灯?董寄辞这家伙明白不了自己的苦处,她眨眨眼,委屈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或许连林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总是把关于董寄辞看得比任何事情都要重。
此时正是鳜鱼最鲜的时节,刚刚捕上来的鱼儿是没有腥味的,鱼肉饱满鲜红,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块晶莹的红玉。
林昭在鱼脊背的两侧轻易地一划,把她那指尖泛着粉红的小手抠进两侧鱼肉里,刀刃在鱼腹内侧轻描淡写地挑了几下,另一只手提着龙骨用力一甩——
饱满甜嫩的鱼肉就这样听话地从白骨中滑出,皮肉却还相连,一串鲜艳的血肉之花绽放在她的指间!
林昭把刀藏在缠腰上,顺手抄起一把圆葱穿住鱼肉系了一个圈。邀功似的望向周围那些看她飺鱼的看客,提着开了花的鱼肉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满脸的得意。
古有庖丁解牛,把杀牛这一粗鲁技艺表演得像一套高雅舞蹈;今有林昭解鱼,玉手白刀眼花缭乱几下,便能切出一盘脱骨鱼肉。众看客不得不为她这一手行云流水的好手艺,鼓起掌来。
这一场杀鱼表演大饱眼福,客人们提着鱼尽兴而归,甚至还多付了几枚铜钱,哥哥见此又是一阵极其热情的道谢。
谁也没有注意鳜鱼体内的一处形状奇特的内脏,被林昭偷偷留下了。
岸上的人不吃鱼的下水,更识不得鳜鱼花的美味。
林昭用两指偷偷提捏着那粉红的、黏黏滑滑的鳜鱼花儿,走去船尾用江水涤了涤,用纱布裹好了扔在了汤里。
这是林昭的独家配方,不只一个人问过她,为什么她能用船上为数不多的材料熬出奶白顺滑的鱼汤,她也只是咬着嘴唇笑。
林家的这个小姑娘精明极了,大家都这么说。
林昭最爱用这鳜鱼身上的精华来吊汤头,无论是软糯的昂刺,清甜的鲫鱼,还是粗蠢的大头鲢子,都能被她用这不起眼的小炭火炉子,煨出沁到人心最深处的香。
老四不知什么时候从船舱里跑出来,他还小小的,不太会走路,也不会说很多话。此时正瞪大了眼睛望向船尾的炭火炉子,吃着手指的嘴里流下好长一滴口水。
时令江鲜是人间至味,无论是煮汤还是清蒸,最简单的烹饪便能鲜得把舌头都吞下,这是三岁小孩也明白的道理。
而鳜鱼更是江河湖泊给这些贫苦的人们珍贵的馈赠,一条鳜鱼的价钱抵得上十条肥壮的鲫鱼,林家从来舍不留给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