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哀哀戚戚扯着他袖子抹眼泪,抹两下咬他一口,“让你成日威胁我!”
“那你们也跳百舞,奉神佛吗?”
“自然。”
相比此处胡人舞姬正在欢跃地柘枝舞、屈柘舞这一类健舞,李慕凤眸中是裴氏女一支《绿腰》软舞倾天下的风姿玉骨。
兴德十八年,西域各部云集长安。天子调集民间艺人进京于正月十五在朱雀长街举行盛大的百戏歌舞。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眼看西域各部歌舞要压过大郢传统的舞蹈,十三岁的少女着霓裳羽衣,贴云鬓,跳绿腰,以柔克刚,拔得头筹。
贴身的侍者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的天人之姿,讲她怎于千万人前艳压群芳,风华绝代。
他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这难看的脸色一连堆了好几日。
她那般美丽倾城的时候,天下人都瞧见了,偏自个没看见。
“滚进来!”一日正午,她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拖着他入了自个的院子,退了丫头,合上门。
他喉结滚了滚,指尖一阵凉白,听着里间声响,看着屏风上原本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挂起,“阿、阿昙,不可以……”
没有回声。
片刻,人转了出来。
霓裳羽衣,云鬓绿腰。
她单独给他跳了一次。
“那上元夜,你送过花灯给你妻子吗?”
“或者,你收到过彩绸吗?”
“没有!”他回得实诚。
上元夜的花灯,彩绸,都是男女示爱的信物。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确实在相识的十数年里,不曾有过。
每年寒冬腊月,晚间他基本不离府,只窝在府中看顾那两颗月月可结果的樱桃树。
便也从未去过灯会。
果子培育艰难,尤其冬日,比人还娇贵难伺候。他便寸步不离,唯恐朔风寒雨摧残了果树,累那人下月里断了果子,噼里啪啦落金豆子。
她一哭,他便觉得天塌了,扛不住。
“那你送我盏花灯吧?”阴庄华负手而立,挑眉看他。
“华姑娘说笑了。”
“那我送你。”阴庄华从袖中抽出彩绸,递上。
李慕顿下脚步,望着那七彩绸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婚后,她又一个人独自过了上元节,散会后回到府中闹起脾气。
沐浴出来披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将木屐踢在一旁,赤足踩过绒毯,坐在卧榻上哼哼唧唧不看他。
“灯会年年有,这果树罕有品种,估摸熬过今年,明年起便不用人看顾了。”他拿着巾帕给她绞干长发。
“让奴才们看着,你就不能陪我过个节吗?”她扭过头,扯过帕子自己擦,不给他碰。
“他们看着我不放心。”他也不恼,从案上拣了双罗袜给她穿,“每年你都去灯会,也没见你买副彩绸回来。”
“你都不陪我,还想要我的彩绸!”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踢了又踢。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便赠你彩绸。”她仰躺在榻上,用足尖勾他。
约好了明年的,年年复年年。
他们年轻又美好,有无数个明年可以等待。
却不知,再没有明年。
“戒尘和尚,你这是要还俗了?”老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慕从记忆中回神。
说话的是虞婆婆,她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此刻笑得如同一朵叠瓣菊花,只絮絮道,“还是小娘子厉害,择了这个好地方。今日灯会还未结束便卖完了,刨去租金,尽赚了三两多银子。我老太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钱。”
裴朝露右手牵着涵儿,左肩上背着包袱,安静地站在李慕前面,闻虞婆婆提起她,便温和地笑了笑。
她尚且还是方才的模样,许是夜深风寒,有些冷,只将风帽压得更低了。
帽檐风毛挡住她眼眸。
李慕看不清她神色,只觉得长街繁华,人来人往,偏她落寞如斯,孤零零站着。
“嗯——嗯——”涵儿拉了拉裴朝露衣袖,指着面前那段彩绸,仰头又冲着李慕展眼欢笑,指了指阴庄华。
方才一路过来,裴朝露正给他讲上元夜灯会习俗,自然也讲了花灯、彩绸的意义。
这厢撞上,便是同虞婆婆一样的意思,叔父还俗啦。
“没有的事!”李慕收回手,往他处走近些,揉了揉他脑袋。
“夜深了,我来接涵儿回去,可好?”说着,他已抱起孩子,又腾出一只手,“包袱我拿着吧。”
动作是自然连贯的,偏他半点没看裴朝露。
“现成的马车,快马驭车,一个时辰便也到了。”阴庄华持着那副绸缎上前来,笑意盈盈道,“我送苏娘子一程。”
“谢二位好意。”裴朝露退开一步,抬眸轻笑,只伸手从李慕怀里将孩子抱过,欠身声道,“妾身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已租了间客房,想歇一晚,明日再回。”
她没有多少力气,但抱孩子却是又紧又稳,同李慕擦肩而去。
人世喧哗,李慕却觉得天地都安静。
他回首望去,看见长街尽头少女翩然起舞,素手拈花,赤足摇铃,盛世繁华开在她掌间。
天空中烟火绽放、又寂灭,再燃烧。
却是眼前女子背影萧瑟孤弱。她手中抱的,背上背的,似已压垮她一生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