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朝没再拒绝李慕,只随他坐车一同回大悲寺。休整了一夜,她精神好了许多。
四人同坐一车,裴朝露和虞婆婆坐在一处,涵儿随李慕坐在对面,正在同他比划着昨日灯会上的趣事。
这一个多月来,裴朝露思及自身子不济,有心让孩子亲近李慕。李慕待他自不必说,故而如今叔侄二人已经相处的很融恰。
马车赶得有些急,窗檐一丝朔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娘子这手怎的还是如此冰冷?”虞婆婆瞧见她拢着衣衫,只握了一把她掌心道,“戒尘和尚租的顶好的马车,羊皮褥子挡着风,还有脚炉取暖,小娘子如何冻成这样?”
对面两人闻言,朝她看来。
涵儿扭头就往她身上靠去,张开小手抱紧她,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仰望,片刻又捧起她的手,呼呼哈气。
“涵儿抱抱,阿娘就不冷了。”孩子手语道。
“无碍的,就是这几日特殊。”裴朝露冲虞婆婆笑了笑,抽回手揉着涵儿脑袋,笑意愈发明丽,“对,涵儿抱一抱就不冷了!”
自昨日在高掌柜处得了二哥可能回苦峪城的消息,她整个人都好似注入了一点力量,如同灰暗了多时的天空,终于破开浓云,得见一丝光亮。
便是月事来临前的胀痛阴寒,她都觉得缓减了些。
李慕将帘帐重新塞实,又把脚炉往她处挪近些,抬首时撞上裴朝露眸光,酝酿了一夜的话在唇边滚了两个来回,又咽了回去。
裴朝露腹中寒凉,也不想理人,只抱着涵儿同他说笑取暖。
上山的一段路,崎岖陡峭,李慕出了车厢,亲去驾车。
虽是慢了些,却又平又稳。
“大师交代一声,我慢点便是,也能驾稳。”车夫唯恐他少付银钱,话语中透着试探和不悦。
“不缺你银子!”李慕单手执缰,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贯钱递过去。
他出来,无非是为了透口气,醒醒神。
他反复告诉自己,一方彩绸,便是自己受了,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总没有长嫂管小叔这种事的!
“大师,您也赶得太慢了,这样上山,且要足足多出一倍的时辰。”车夫摇头道。
是很慢,但如行平地。
上次她来月事,疼成那样。此番虽看着还好,但若是颠簸了去,总是累她遭罪。这样一想,李慕驾车的速度更慢了。
车夫无语望天。
回到寺庙时,已是午后,涵儿卧在裴朝露怀中睡着了。李慕先下车,在下头接过孩子,正给他戴风帽,却见得一袭人影倒过来。
“小娘子——”还在车口的虞婆婆急唤。
“阿昙!”李慕一把扶住她。
裴朝露头晕目眩,脚下不稳,被他圈在怀里。
方寸间,李慕脖颈间佛珠松木香弥散开来,淡而凛冽。
苏贵妃喜松木,宫中多用松木制物,其香萦绕殿室,终日不绝。
幼年时的李慕,总是溜去飞霜殿,避在宫人鲜少的地方,偷偷看自己的母亲。
看自己的母亲抱着比自己长两岁的兄长,哼童谣,讲话本。
大些,便看见母亲握着兄长的手,教他写字,给他量身制衣裳……
有一回裴朝露进宫,正好撞见避在宫门边猫身窥视的人。便也明白了,他那一身时有时无的松木香是何缘故。
亦恍然,他眉宇见偶尔浮现的落寞与哀色。
那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渴望。
然他从出生到年少,十数年里,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生母,却从未得到过一丝丝爱意。
于是,往后但凡见他不豫或又闷着性子,她便凑身闻是否有松木香的味道。回回都是那股子又淡又冷的香气。
“过来,抱一抱我!”她虽这样说着,然人到跟前,都是自己张开双臂搂着他,将他的脑袋埋进自己胸膛里。
待大一些,顾及男女大防。
她又道,“对面坐好,听我吹箫。”
她的箫声婉转清扬,声声入耳。
似春风拂万物,去岁冰雪消融,四季里百花扶柳次第开。寸寸吹开他心扉,让笑意爬入他眼眸。
再后来,他胆子大些,便开始自己出口讨要。
不要抱,不听箫,不策马!
齐王府府门深锁,庭院深深,唯有一双人。
樱桃树下,他靠在秋千架上,深吸一口气,搓一回掌心,终于鼓足勇气道,“我要看你跳舞。”
“得寸进尺!”少女瞪他,桃花眼里却是春水映梨花。
三千青丝如瀑,十丈红尘包裹。
衣袂翻飞间,漫天樱花如春雨,她总不忍拒绝他。
“阿昙——”李慕将涵儿给虞婆婆,腾出另一只手扶她。
风过枯枝,残雪絮絮落下。
裴朝露就着他臂膀定了定神,待腹中一阵绞痛过去,方抬起头来。
因疼痛,她面色虚白,额角鬓边甚至占着薄汗。此刻人清明了些,她从记忆中回神,突然朝他笑了笑,“你、方才唤我什么?”
化雪日的风还是冷的,一阵接一阵吹来。
同李慕的话语一起落在她耳畔。
“长嫂——”李慕问,“能自己走吗?”
裴朝露笑意未敛,低眉看着扶在她肩膀的手,看了片刻点头道,“能。”
李慕便松开了手。
*
虞婆婆抱着孩子,有些狐疑地看着两人,也未多言,只送去厢房。
“老身去给小娘子煮些红糖水,暖暖身子。”
裴朝露含笑谢过,见李慕正给涵儿脱衣盖被,做得甚是细致,便也无话,只将包袱放好,里头除了原来的白瓷坛和含有五石散的药渣,如今又多出一身衣衫,三贴止痛的药。
每回月事来,第二第三日总是最难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