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三年元宵节当夜,秦宵游撑下颌坐在席间,丝竹笙歌,外头雨声浇不灭灯火。
北宗王献了一架古琴为贺礼,少年推辞不过,坐下为王抚了一曲破阵子。
满殿灯火拥着他白衣青衫,墨发如云。刘德不免多看几眼,却被陛下冷冷瞥瞥,忙低了头,瞧见外头白露满青阶,夜色已经极沉。
宴尽人散后,陛下从背后俯身抱着他,他坐在紫霄殿中央。在陛下三番催促下,借两分醉态,他只好提笔写句,刘德上前为他压纸,见写到“缓歌春兴曲,情竭为知音”,下意识看了看皇帝。
陛下果然立在身后一笑,一时间眉底眼中俱是笑意,心情比在席间还好几分,屏退左右宫人。
——为陛下抚一曲春和景明,竭尽才情,报答知遇之恩。
少年醉意浓倦,被低低亲吻时,他又开始做那个梦。
梦里冻得十指僵痛,想必以后再也摸不了琴笔。双峰关的路太长,耗尽命魂看不到天尽头。
秦宵游温热的呼吸与他交织,驱散了几分梦中寒冷。
紧接着是一阵歌舞乐声,梦里少年跪在慈华宫外,到了半夜三更,才踉跄走在雪落满墙的廊道之间,不忠不孝不义,一介宠臣,有愧天地父母苍生鬼神,留得半生零落。
……
“青岚。”秦宵游见他睡得不沉,喊了一声:“朕送你回去。”
慕青岚疑惑地睁开眼睛,好半晌,那双被烛火照得发浅的瞳孔才像是回过了神,淡淡地道:“陛下醉了,认错了臣。”
“朕不想瞒你,”秦宵游神情看起来平稳,下颌已经绷紧,低声说:“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青岚哈哈笑了笑,竟还能看出几分少年人未尽的戏谑,但眉眼仍旧温柔,两世未改秉性热忱。
也许正是因为一时不察动了真心,才一世潦倒。兴许是当日前世梦里,看到一盏河灯飘落秦淮河畔,梦里少年说:“还愿身体康健,岁岁相见。”
此时他说:“陛下治下海晏河清,臣不胜欣喜。纵使借兄长之名召臣入宫,毁至千古文章万古名,为江山万代计,臣肝脑涂地。不必假借他名试探,臣绝无非分之想。”
刘德看到陛下眼眶红了,张了张口,像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
元宵节后第二天,慕二突生顽疾。
陛下罢朝一日,带他去了鸿法寺求签。病中他一直倚着寺中心菩提树咳嗽,不能成行,这些日子轮廓愈见消瘦。刘德听了老和尚的话,连连摇头,皇帝却连着数日跪在佛前,供奉了十城八庙长明灯,骤生一缕白发。
皇帝要学药膳,御医们不胜惶恐,战战兢兢。但他吃得越来越少,病情反复汹涌,卧榻不起,秦宵游喂他药汤,他烧得意识不太清楚,只能靠在皇帝肩上,冷白的脸上因为病态平添柔软,在秦宵游为他拭汗时,他模模糊糊问了句,臣马术学得像吗?
刘德看到陛下脸上骤然变了色,御医的提醒言犹在耳,不能有大喜大悲刺激。刘德脑中转过几套说辞,却见陛下已经硬生生克制下去,哑着声音说了句像。
他有时自己起身,会摔在宫中,好半天才被人发现,满背淤青。秦宵游命人撤走了所有尖锐器物,所有地方都用锦缎厚厚裹好,地面都不惜垫满软裘。
为他敷药去淤青时,秦宵游突然红了眼尾,静静流了满脸泪。刘德心中叹了口气。在鸿法寺佛前跪到更深脊背发痛,求遍天下名医,许下一切重利,还是看着他日益昏睡。求至鬼神,鬼神也不通人情。
起居官早已经在史书上书尽狼狈。
慕青岚闭着眼睛,混混沌沌感觉到一个吻落了下来,合着泪水淌在他脸上,病梦交加,稍显疑惑,
——[臣真有那么像兄长?]
秦宵游低声说:“一点也不像。”
陛下神情温柔,似乎想起了什么。
“没有人和你一样,冬天时手脚都冰冷地躲懒在红泥暖炉阁中;在梅花园里栽霞草。下雪天不躲在屋里,打着一星半盏灯破开风雪夜,抢了别人的差事,为朕抱书研墨凑来点摘诗文。清明雨暗,偏要和我上山路,到天色昏沉……”
“那天雨太大了,天都是黑的,山路太难走……”
“臣与陛下才认识了多久,”他听得微微笑了:“哪有这么多过往。”
秦宵游说:“曾经有。”
“曾经有的。”
“什么时候?陛下又以为臣是谁?”他有些倦怠,意兴阑珊,“元宵那天,陛下不是已经清楚臣是谁了吗。”
秦宵游垂着头,衣袖下手指攥出了血。眼睛也红得像快要流血。过了许久,才听到从牙齿间挤出半句笑:“以后,以后会有。”
过去所有,只有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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