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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

瑶云谷独居深山与世无争,门规戒律是卯时起床晨练,习吐纳之术,故天蒙蒙亮时就会看见这样一幕,院中青砖垒砌而成的圆形水池边围了一圈的小脑袋,伴着哗哗水流声洗漱。    这一日与往日有所不同,人群中不见三十四、三十七和三十八,杨柳腰数了好几遍人头,发现确实少了三个,刚吩咐其他人去找,就听侧门那边传来魂飞魄散的哭喊。    “师父,大师姐,救我,谋杀啊。”    首先映入大家眼帘的是三十四,只见他鼻青脸肿风尘仆仆,失去了往日的潇洒,紧随其后的是手持长剑的巫鸾,一脸的凶神恶煞,狠厉无比,“站住,别跑,我要杀了你,都怪你,把我的月初撵跑了,你还我,你还我月初。”    他大喊冤枉,连滚带爬的跑到师父身后,巫鸾犹如一个黑面女罗刹,大有一副不将他拔毛剥皮誓不罢休的模样,二人你追我赶,弄得院内鸡飞狗跳。    “停。”一苇真人拦住气势汹汹的她,“月初下山去做他该做的事了。”    这一消息不啻一道惊雷,把她劈的外焦里嫩,她呆呆的立于原地,手中的长剑滑落,发出咣铛一声响,半晌无言,之后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我说他昨天为何一反常态让我画他,画一张不够,还问我要不要多画几张,原来他是想让我留作纪念。”    瑶云谷这几天气氛阴郁低迷,仿佛进入了淫雨霏霏的梅雨季节。    巫鸾绝食了,成天抱着三十七的画像哭天抢地茶饭不思,又怕泪水打湿宣纸晕染墨迹,会毁了这张独一份的画,又惊又怕的把画裱了起来,放在枕边日日同眠。    她情绪不稳定,杨柳腰日夜守在床前看守,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三十四不敢上前,怕弄不好丢掉小命,只能躲在门框后,偷偷探望日渐消瘦的小师妹。    就这样,豆蔻之年的仲夏在巫鸾心头落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因为江月初,失踪了。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打从心底彻底接受了他的离开,那个填满她心房的亲亲师哥是真的不辞而别了,她想去找他,奈何自己还只是一枚青葱小豆芽,能力不够去了山下也是白搭。    确定了目标,接下来一切就都好说,日子逐渐步入正轨,她也恢复了之前的斗志昂扬热血沸腾,势要发愤图强勤学苦练,期待有朝一日踏遍万水千山把师哥给找回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过了五个春秋,瑶云谷还是那个瑶云谷,多年来一层不变,但是当年溪水边玩耍的孩子皆已长大成人,有几个早早就成家立业,给一苇真人添了一帮小徒孙,谷中比从前更显热闹。    年纪最小的巫鸾也已出落成一位二八芳龄的明艳佳人,勾勾手指头就能召唤出无数师哥,石榴裙后拜倒一大群怀春少男,若再甜甜一笑,杏眼弯出两痕月牙儿,香腮染了桃林里的薄薄酡红,宛如微醺的醉意,让人直接招架不住,纷纷投降。    当然变化最大的并不是她,而是大师姐,这期间杨柳腰受了一次很严重很严重的情伤,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呢?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此事让她下定决心减肥瘦身,经过不懈的努力奋斗,摇身一变从水桶腰进化成了名副其实的杨柳腰。    扬眉吐气的杨柳腰翻身胖妞把歌唱,成为闻名遐迩的大美人后,她的择偶标准也是蹭蹭蹭蹭往上提升,在只须有两匹骡子的基础上增加了很多硬杠,比如长相周正,不可以满脸麻子,不可以睡觉打呼噜,不可以臭脚丫……各种奇葩的规矩令巫鸾背地里吐了不少口水。    至于三十四,这些年就没停止过对巫鸾的骚扰,但她总觉得他是越来越娘了,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阴柔之气,她常常向老天祈祷,江月初不要变成他那个样子。    对了,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四原本有名字,但是由于他嫌弃自己的名字没有气魄,也不雄浑,所以不允许别人叫,谁叫跟谁急,除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一苇真人。    此时,瑶云谷青铜大门口,一苇真人率领浩浩荡荡的徒子徒孙,为爱徒践行。    他向三十四招了招手,“阮晓,过来,为师要叮嘱你几件事。”    额……阮晓,没错,这个就是三十四的本名,据说师父从破庙里捡到他的时候正值天际拂晓,所以就为他取了个晓字,至于姓氏则是根据包裹他的小棉被里塞着刻有阮字的玉佩,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就此诞生了。    说实话,巫鸾一直觉得,三十四之所以长成娘娘腔,师父要负极大的责任,谁让他老人家当初给一个男娃娃取了这么一个令全天下男人都抬不起头的名字呢。    王屋和太行抹泪,一人握着三十四的一只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啰啰嗦嗦叽叽咕咕,巫鸾侧耳倾听,可不得了,这俩棒槌,讲她坏话。    “老大,你千万要完完整整的回来,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那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无奈,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保住一条小命也可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把巫鸾推出去顶着,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那种祸害一定可以挡煞。”    呔,她怎么就成祸害了?大步向前,两手分别揪上一人一只耳朵,疼的他俩龇牙咧嘴,含泪求饶。    她受不了的大喊一句,“喂,三十四和大师姐都是保驾护航的,保的是我,护的也是我,我才是今天的主角,为何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一些暖心窝子的话?”    众师兄闻言立刻扑到她身边,“三十八,我们好舍不得你,谷里除了你和后天变身的大师姐,其他女人根本不能看,你走了,还要把大师姐带走,以后我们可怎么活呦。”    众师姐涌上前来,从众师兄的“尸体”上踩过去,堆起满脸假悲,掏出绢帕装哭,“三十八,我们虽心有不舍,但知你志在远方非走不可,那就只能祝你一路顺风,后会无期了。”    她脑瓜子一抽,“后会,无期?”    师姐们连忙赔笑,“不不不,说岔了,是后会有期。”    话虽如此,可她们的情绪实在谈不上任何感伤,她甚至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兴高采烈,一张张咧开的大嘴合都合不拢,她清楚的看见师姐一号牙齿缝里塞着一根香菜,师姐二号口腔右壁偏下方起了个泡,师姐三号喉咙有点肿,师姐四号……    嗖嗖嗖,隐天蔽日的箭矢凌空射来,一支复一支络绎不绝扎进了她的心脏,这不是暖心窝子,分明是万箭穿心呐。    碧玉般灵透的水面倒映着四个人影,一站三跪,周围静悄悄的,几片竹叶飘然落水荡漾出点点波浪,风过无声无息,只有竹管中沉淀沙土的清水一滴滴落入一瓮缸里,显得辽阔旷远。    三人向抚育他们长大的恩师叩头辞别,一苇真人望着这几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不禁老泪盈眶。    杨柳腰是他收养的第一个婴儿,那年山下闹蝗灾颗粒无收,他在山麓的坟包上发现了高烧不退的她,襁褓中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只此一眼他就做不到视而不见,从此二人相依为命。    乱世也好,盛世也罢,穷人永远存在,二者唯一的区别就是新生儿被扔掉的概率,而这片远离尘世喧嚣的深山老林恰恰是遗弃的好选择。    杨柳腰不到五岁,他已经陆陆续续的收养了三十多个小孩,有的一出生就被抛弃,有的是生了大病没钱医治,有的一觉醒来故园破碎,转身已难觅双亲,有的顺流而下敲响山门,谁说流水无情,它远比人更有情。    能活下来得都算命大,山脚下满眼凄凉的千里孤坟,是他一抔土一抔土挖出来的,埋的尽是些不知名的孤魂野鬼,死婴占了大部分,有发现时就断气的,也有生病没熬过去的。    其中有座小墓比较特殊,是为巫鸾而立,为何要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设冢?这是因为她幼时三番五次被大夫下了活不成的判决,最末一次甚至已经停止呼吸,然而埋进了黄土中,他转身刚迈了两步,就听身后的墓里传来嘹亮的哭嚎声。    说来也怪,从那次之后,她仿佛历尽了所有霉运,根骨一天比一天强健,他常说她是福泽深厚的小仙童,来到红尘渡劫,身负逢凶化吉的命数,自有天佑。    回忆渐渐收拢,一苇真人用一种沧桑沙哑却很笃定的语调,道:    “一旦出了山谷你们便是自由之身,多年来修习武艺,如今你们的本事已淬炼得炉火纯青,仰仗绝技傍身,既能救死扶伤又能挑起祸端,还望今后尘世历练,你们莫要迷失初心堕入权利与贪欲的漩涡。”    三人齐齐叩首,“徒儿谨遵师命。”    幽幽长叹一口气,他徐徐转过身,背对三人,挥了挥袍袖,喉头不自然,“走吧……”    看着师父那僵直的背影,巫鸾扯了一把他的衣角,撇嘴憋笑,“您老人家不是哭了吧?放心,逢年过节,我们会拿好酒回来孝敬您的,您不是不知道我有多么尊师重道,就差把您当神仙拜了。”    “滚吧,小兔崽子,再也别回来了,为师不稀罕你那两坛破酒,别丢了小命为妙。”    屁股中了一脚,她呼痛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杆劲风直接把他们吹到半空,双脚再次落地时人已在谷外,锈迹斑驳的谷门紧闭,俨然与世隔绝太久。    站在山顶远眺,脚下浮云万里,白雾缭绕,头上参天大树浓阴遮眼,日光温和。    巫鸾平展双臂,做出拥抱天下的姿势,她的胸怀激荡着从所未有的兴奋,呐喊:    “师哥,巫鸾来了!”    中气十足的吼声自林间缓缓升起迂回流荡,露头戏水的鱼儿一摆尾鳍纷纷扎进水底,树上栖息的百鸟扑棱棱煽动翅膀逃命,山中一下子沉寂许多。    “小师妹,你想好去哪找三十七了吗?咱们又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三十四一席话令她胸中的激荡瞬间归于沉寂,是呀,她根本不知道亲亲师哥在哪里,师父也没跟她说过具体的位置。    “师父真是害徒不浅,好歹告诉我月初的大致方位啊。”    “小师妹,你要知足,人的年岁渐长,总会有点老糊涂的,师父前几天把王屋和太行都弄混了。”    杨柳腰咬了一口烧饼,道:    “他俩是双生子,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别说师父了,我到现在还时常分不清。”    巫鸾仍不改乐观的态度,“我们先下山吧,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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