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镇。 眉山医学院院门外。 “先生,能不能看在我勤奋好学的份上,先收了我呢?兴许我入学之后,便能进步很快呢。”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姑娘操着一口娇滴滴的吴侬小语求着书院的老先生。 这里是眉山镇上唯一一个收女弟子的医学院。黄昏时分,学院已经下学了,医学院的弟子们陆陆续续从里面走出来,目光诧异地看着宋贵贵。 老先生很不愉快地摆摆手驱赶宋贵贵:“走吧,走吧。我只负责放榜,不负责招弟子。况且,你考得那么差,破格也不敢收你,快走吧。” “可……” 宋贵贵还想说,见老先生双目微瞪,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老先生也要回家了。 宋贵贵鼓了鼓勇气,咬了咬牙,横下心厚颜无耻地问:“那能把应试纹银退给我吗?” 老先生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说什么!” 宋贵贵原本就理亏,这会儿被老先生忙不迭地一吼,声音顿时弱了下去,低着头吞吞吐吐:“我就是想……想能不能退一点报名费,哪怕退一半……” “我就可以……” 宋贵贵再次抬起头来,却发现老先生理也不理地早就径自走远了。 医学院的学生们一拥而散,眉山学院门前原本还是熙熙攘攘地一群人,这会儿都散了去。 学院门前一瞬间也安静了下来。就剩宋贵贵一个人了。宋贵贵开始眼眶红了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考眉山学院失败了。 更重要的是,第一次考学院的是她好不容易积攒了半年才攒了下来,索性没考过也是自己的钱。可这第二次考试的钱……是她向隔壁借冯二狗的! 冯二狗是个吝啬鬼,而且整日里面看人都色眯眯的。可惜就是家里有钱,冯二狗自己也有一手的木匠工手艺,日日的收入叫人看了眼馋。若不是宋贵贵实在不想放弃这次招生入考的机会,打死她也不想跟这种小无赖扯上半点关系。 原本宋贵贵觉得自己这次一定可以考的上,才赌了一赌。因为女弟子如果考上了学院,不仅仅头个月免了学费,还可以边学习边行医收诊金。 诊金可比她卖胡饼赚钱多了,更别提还冯二狗那一点报名费。可惜,宋贵贵这次照旧名落孙山。答应了一个月之内连本带利还给他,这会儿美梦落了空,冯二狗拿不到钱肯定会逼她还钱。 逼她也没用,逼她她也生不出一个子来。到时候冯二狗铁定会告诉爹娘了,爹娘要是知道她平时扣了卖胡饼的钱去报名考试,这次还借钱去考试…… 宋贵贵觉得生无可恋,眼泪串成了线开始不住地掉。越掉越心里委屈,从默默流泪,到嘤嘤啜泣,宋贵贵还是觉得心里憋屈。乘这会儿眉山学院外空无一人,宋贵贵觉得人生总得纵情一会。然后,她开始纵情哭泣…… 发泄了一会,宋贵贵又自个抹干了眼泪,站起身子,心里嘲笑自己一千遍。哭没有任何用处,这个道理她自幼就知道,左右是今日心中沉郁至极,才容自己这样放纵发泄一场。 发泄完了,该做的事情仍旧一件不能少。宋贵贵十五年华,却不得如寻常姑娘家在母亲面前撒娇取宠,小小年纪,她就在外面摆摊做饼,风吹日晒,养活家中生计。 回到胡饼摊,谢过替她看摊的隔壁婶婶,宋贵贵提不起精神。这个时候已近黄昏,再呆不久,她就会收摊回家了,此刻加上心情不好,便也没有心思放在生意上。 “一个饼,怎么卖?” 宋贵贵顾自想着心思,猛得被这个声音激了下,没回过神来。 来人见她没有反应:“不卖了?” “卖,卖的。”宋贵贵赶忙熟练地夹起一个热乎乎的胡饼,包好了递过去。 这才看清楚来人的面目。 是个少年公子,身着靛青色丝绸衣袍,腰配玄青玉,手持百褶摇扇。宋贵贵心里撇嘴,贵气外漏,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多有钱一样。一张脸却长得精致绝伦,剑眉英目,鼻梁高挺,棱角分明,英气中不失柔和。 而且,少年看起来生得颇为高大威猛,宋贵贵估量自己高不到他的肩头。纵使隔着锦衣华服,宋贵贵也能感觉到那薄薄衣衫下鼓鼓的腱子肉。 宋贵贵蓦地不敢再看,低下头去。 那公子接过胡饼,仍旧站着不走。宋贵贵心中思索再三,不得已问道:“公子还要买什么吗?” 不晓得为什么,宋贵贵的声音突然变得小小的。宋贵贵原以为说话声音这么小,那少年听不见,哪晓得他竟然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不买了。” “哦。” 可他还是不走,似乎还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正当宋贵贵忍得头皮发麻时候,却听那少年饶有趣味地笑了声,然罢顾自离去。 宋贵贵被这轻浮行为撩得有些恼,却不好发作,也不能发作。这种有钱的公子哥,穷人是不敢惹的。 送走了这个贵客,宋贵贵更无心继续做生意了,干脆收摊回家。 虽说是收摊比往日早,可今日是实在心情郁闷,走路也没劲。宋贵贵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就完全暗了下来。 爹又不知道去哪家喝酒了,娘的脸色比想象中得更难看。 宋贵贵的娘不是她的亲娘,是后娘,街坊都叫她丽娘。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俗话说有个后娘就等于有了后爹,在宋贵贵身上实实在在地印证了这句俗话。 宋贵贵的爹怕丽娘怕得狠,半句话不敢多说。家里头理所当然的是丽娘做主。后娘当家做主,宋贵贵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这么迟回来,等着吃现成饭啊。” 丽娘扯着大嗓门,尖着嗓子叫。 桌子上的饭菜还剩不少。也是,家里也就丽娘和丽娘的亲生儿子宋重两个人,再吃也吃不了多少。可丽娘一下下地收拾桌子,半点没有留给宋贵贵继续吃的意思。 “杵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帮我干活啊。” 宋贵贵不吭声,还是默默地走过来开始擦桌子。 “等下把锅碗刷了,再把衣服洗了。” 丽娘白了她一眼,大屁股一妞,回了屋。 这是每天宋贵贵习以为常的事情。 还好,她没有多问今日怎么回家晚了。卖胡饼的钱她通常一月一缴,没到时间丽娘也不会提前催。弟弟宋重在隔壁屋读书呢,听见她回来了,也不出来看看她。 不过这些宋贵贵早就不在乎了。自从娘离世开始,宋贵贵早就学会了一个人生活。 宋贵贵麻利地干起了活。刷洗锅碗,打扫屋子,一家人的衣服全部浣洗干净以后,宋贵贵才从胡饼摊上拿出几块白日里面没有舍得吃完的碎饼开始一口口地啃了起来。 啃着啃着,顾自地想掉眼泪。硬是忍着憋了回去,夜间漱洗完毕,一个人缩在床角,呜呜咽咽伤心了很久。 农家小院晚上多是早早地歇息,次日还需辛苦劳作。梁家大院此刻就不同了,往日这个时候,梁夫人一般都在院中戏阁再陪老夫人听上两场好戏再歇寝。但是今日,戏班子没有到府上来,梁家大小却在厅堂里面聚了个齐全。 梁夫人衣着鎏金牡丹绣袍,发插金制镶以翠玉步摇,一贯的贵气作风。梁老爷就没有夫人精神,脸色发沉,显得心不在焉。梁老爷夫妇今日坐了次座,主位上是个不怒自威的老奶奶,正是梁老太太。 再下面的就是孙辈,梁老爷的三个儿子。长子梁斌,次子梁冀,再就是幼子梁孺。一家人围在一起,没干别的,就一个主题,分家。因为幼子梁孺今年刚满十八岁,依照眉山镇梁岗村的规矩,幼子也成年之时,梁家就该给三个孙辈各自分家立户。 梁家三子只有梁冀是现在的梁夫人所出,如今梁夫人理家,有母亲撑腰,最是气焰茂盛的一个。梁斌出自二房,母亲早年归土,虽然是长子,但是地位一直受梁夫人母子打压。梁孺呢,在梁家更谈不上地位,他的母亲至死都未进梁家大门。 此时一家人刚刚经历一番家财分割的理论,梁斌和梁冀各自都上了些火气,都认为自己吃了亏,不公平。谁也没有觉得,小弟梁孺分的才是最少。 梁老太太看着兄弟几个分毫不让,心中悲痛,一时触景伤情,眼眶微红,欲要掉泪。毕竟是一家之主,老奶奶强行忍着。梁老爷低着头,不明所想。梁夫人撅着嘴,堵着气,暗自咬牙定要给自个儿子争个高下出来。梁斌和梁冀心里头都挂着自己,没工夫管别的。 梁老太太的一番伤心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梁孺。梁府一家掉入一阵沉默,气氛显得尴尬。 梁孺实在忍不住,站起身来,声音不高,却很坚定:“不麻烦了。把我的那份计算下分给大哥,二哥。这样两位哥哥心里该觉公平,如此一切都解决了。” 梁孺这句话一说,连梁老爷都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儿子。梁夫人眼光中闪过一丝讥讽,心道他惺惺作态。 梁斌虽说知道这个弟弟说一不二的性子,但也不可置信,追问了句:“三弟当真?” 梁孺笑了笑:“自然当真,你可以拟字句,我可以按手印。正反我的那份家财也不多,分给两位哥哥,护了和气,岂不是更好。” 梁孺说完,梁夫人的脸色不好看。计算家财的时候,她的确将梁孺那份克扣了。可是梁老爷明眼看出来了嘴上也不说,那她也就没什么顾及。但这会儿台面上被梁孺捅出来,梁夫人脸上多少是挂不住的。 梁孺片刻不想再呆下去,向各位长辈行了告别礼:“祖奶奶,爹娘,二位哥哥,明日我还需入学,打算今日回镇里。签完军户状,还需收拾细软,这就不耽搁了。请祖奶奶容我先回去打点。” 梁老夫人目露心疼,心绪转了万千,缓缓点头默许。 梁孺鞠躬告退,临到门边,忽然听见梁老太太喊道:“阿孺,去账房多支些银两。一个人在镇上,勿亏待自己。” 梁孺点头:“祖母放心。”顿了顿,梁孺又道:“月中佳节,我就回来看祖母。今日事情已经解决了,祖母莫再担心了。” 厅堂的人还在商议细节,梁孺先退了出来。 若说这一屋子的人,他还在意的,也还关心他的,就剩下这个表面威严,实则和蔼可亲的祖母了。 梁孺对梁家没有什么依恋,唯一心里头舍不下的就是这个老太太。自从去了镇中求学,梁孺逐渐少了回府的次数,这次不是为了复签军户状他也不会回来,哪想回来还赶上了分家产的事情。 为了一点家财,拼个头破血流,梁孺才不想浪费时间做这些事情。他一个人在镇上倒也自在,简单收拾了换季的衣物,便一人一包上了路。 梁孺并没有去账房支银子,他有一门手艺,足够养活自己,就愈发不想再从梁府支出了。虽然,名义上,骨子上,梁府都是他的家,但是他没有家的感觉。 没有雇车,十几里路就这么走过来了。 路过眉山学院,梁孺的心念一抖,白日中所见划过心头。梁孺停下了脚步,在这里略作停留。 真是的,多大点事情,就哭鼻子。想到白日里那个姑娘,梁孺唇角微一哂笑。没考上学就如此伤心,若是遇到 他家里这些事情,还不得寻死觅活。 梁孺摇头,明日若再遇到这个姑娘,需好好教训一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