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心安地在晃晃荡荡的马车里睡着了,梦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嫡母周氏在父亲面前劝导:“女儿家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她娘亲那个身份,好些的人家本就忌讳,再像现在这样三五不着调的,只怕背后都说她随她娘——大王听听,这可是好话?”
凤栖呼吸急促,梦里牙齿也咬得"咯吱咯吱”响,而后被溶月推醒了:“娘子,到汴梁城门了。”
凤栖惺惺忪忪醒过来,撩起车窗帘子看了看外面。
高耸的城墙仿佛扑面而来,厚实的石砖,缝隙里生着青草。东方露出一些鱼肚白,但绝大部分的天空仍然是暗蓝色。
城门已然打开了,往汴京城里送泉水和新鲜蔬菜的牛车有序地往里赶。
她的御夫对守城门的禁军说:“这是晋王家郡主的车驾。”
晋王是天子的亲弟弟,而且据传晋王的独子很快要入主东宫。御夫很是自豪,说话都仰着脸。
城门口的禁军很客气,不过也一丝不苟的。
要了关防文书仔细看过,又说:“郡主在这辆车中,小的自然不敢僭越查看。不过,后面的几辆还是要检视一下的。”
说完,核对着关防上记载的人数,打开车帘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凤栖补充道:“这里只一半的人,还有十五个丫鬟婆子,腿脚太慢,给我撂下了,大约中午才能赶到吧。”
人数和关防记载当然不会一致。凤栖倒也气定神闲,等着禁军来问话——她要借此机会把高云桐和两个北卢的斥候送到府尹那里,她还会好奇地继续打听这几个人的情况:出逃的太学生,潜伏的敌国斥候,里面的故事一定比话本还好看!
果然,少顷,后面就传来惊呼声。
溶月顿时吓到了,惊惶地靠近凤栖:“娘子,怎么办?”
凤栖不耐烦地挪开了些:“什么怎么办?不就是后头多了三个人吗?一会儿等他来问就是。我们又没有做亏心事,怕他问怎么的?”
“可是……可是……”
凤栖说:“胆小鬼,别可是了,静观其变呗。”
那检查的禁军很快折返过来,这次话音严肃,还带着一点点慌张:“怎么有个死人?”
凤栖愣住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死人?是溺死的吧?”
禁军道:“是不是溺亡,小的也说不准,但郡主的车驾里怎么会又……”
他踌躇了一会儿:“请郡主先停留此地休息一会儿,小的要上报此事去。”
凤栖道:“去吧。叫府尹那里派个能干点的仵作来验,别耽误我太久。”
又说:“我要派人去告诉我爹爹。”
她是郡主,如假包换,禁军不敢为难,立刻把她的车驾带到他们日常休息的地方,低声说:“郡主委屈了,您的人去王府通报,请您先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会儿。热水一会儿送到,汤饭点心之类的,如郡主不嫌弃,这里也有,小的叫人一道送来。府尹那里派了人来接手过此事,小的再来给郡主赔不是。”
御夫骂骂咧咧的,溶月也嘟嘟囔囔的。凤栖堵着耳朵说:“你们真是聒噪。一路过来,不就为了涨些见识,天天憋闷在家宅里,又有什么见识可涨?依我说,这是有趣的事,不是祸事,偏生哓哓个没完!”
溶月怕她真的生气,只能闭上了嘴,揭开车帘看了看外头,说:“破破落落的一间杂院,还有股味道。没外人在,娘子下去透透气么?”
凤栖已经准备了下车,自然点点头:“我第一回来汴梁,当然想到处看看。”
清晨的小院子,到处带着露水,空气里有一股泥土的气味。院子中间是一棵高高的银杏,正是黄叶飘零的时候,院子里的青砖地面覆盖着一层暗金色。
凤栖仰望着天空,觉得有点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外头她带来的家丁正在一个一个被核查,她听见唱名的声音,直到最后问“你叫什么”,那人回答:“高云桐。”
禁军狐疑地问:“高云桐?是那个……高云桐?”
高云桐不卑不亢地说:“对,就是那个高云桐。”
那问话的禁军似乎是轻轻嗤笑了一声,而后道:“胆子挺大呀!我听说你已经被逐出汴梁了呢,原来又跟着晋王郡主的车驾回来了!这,好像不应该吧?”
凤栖眉梢一挑。
溶月一脸害怕,低声揣测:“啊?难道这个高云桐是个有罪被逐的人?”
凤栖微微蹙眉,心里觉得不大可能,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人应该是个太学生,太学生是国家正途出身,为何要逐出京城?
高云桐也笑着说:“这话好像有骨头啊!蹭着晋王郡主的车驾回来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捉住了敌方的斥候啊,你这人怎么主次不分呢?”
禁军笑道:“高公子是汴京的名人,一举一动自然引人关注。”
高云桐好像是瞬间收了笑意,很认真地说:“不是什么公子,一介穷书生而已。”
那禁军道:“好吧,你既然又回京了,算是抗旨,我也少不得把你带到府尹那里。”
他大概是拱了拱手:“不过小人私底下,还是很敬佩高公子的!得罪了!”
凤栖一个忍不住,从院落的影壁后绕了出去,连溶月也没有能来得及拦住她。
她坦然地看着高云桐,目光没有闪躲回避,嘴角像带着一点笑,打量着高云桐上上下下,终于笑道:“我倒对你好奇了。”
高云桐一笑,然后对她深深一揖。
凤栖并不太顾忌别人看到她的容颜,歪着头、背着手,看着高云桐,对外面努努嘴问:“死去的是溺水的那一个吗?”
高云桐点点头,她便又问:“不是已经救上来了?为什么隔了半夜人就死了?”
高云桐说:“看似已经把他肺里的水控出来了,但实际仍有水残存着,再颠簸颠簸就被活活呛死了——他的死状很是痛苦,你想看看吗?”
凤栖摇摇头:“让仵作去看吧,我可见不得尸首——君子远庖厨嘛。”
又问:“那另一个呢?”
高云桐说:“几近绝望。不过,绝望的,有的一溃如决堤,有的却会困兽犹斗。这个人眼神里戾气重,像是条汉子,只怕沈府尹审起来不容易。”
他说话有理有据,又绘声绘色,提起京兆的府尹仿佛在说认识的老熟人一样,毫无敬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