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顾瑶,和这位世家小姐第一次相见。
谢家的搬入让二里桥巷子风波再起。毕竟大雍开国起便是高门贵第,如今不知为何从富丽堂皇的老宅搬到二里桥,世人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觉得,这二里桥前有尚书府,后有护城河,乃是一处宝地。
也有人说,谢家早就式微,再赶上谢家家主英年早逝,留下谢夫人和寡女二人,无力支持祖宅高额开销,只能遣散家仆千人,多到这巷子里苟且续命。
但不管这世人如何议论,这一切似乎都与谢幼云无关。不管何时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她都是一副完美无缺的模样,从衣着到发丝皆是无可挑剔,宛若大雍世家礼制的活拓本。
而这一切,本应当与顾瑶毫无瓜葛。
直到那日。
那日又是一个阴雨天,秋季的冷风吹在脸上,宛若绵密的银针,扎得人生疼。
谢家搬来那天,书生便失踪了,无处可寻。那日同他争执的女子在门前哭了几声,也是恹恹离去。后来顾瑶再次见到她,竟然又是在二里桥上。
那座桥依旧是漂亮的朱红色,构造精巧,经历了百年的风雨,仍然屹立不倒。
午时,日头躲在乌云中,消失不见。
天地一片昏沉。
女子穿着那日的白衣,站在桥上,脚尖危险地探出护栏。
下一秒,她果然直直地坠了下去,宛如一片轻盈的纸鸢。
“扑通”一声,那是肉身入水的声响。
“卡擦”一声,那是顾瑶手中的油瓶子,碎在了地上。
深秋十月,戾风潇潇。
顾瑶还没来得及冲到桥上,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人群便将最佳观赏点占据得严严实实。
“有人跳下去了,快救救她呀!谁来救救她!”
她大声呼喊。
这么多人瞪着眼睛看着水面,有年轻的小伙,强壮的中年男人,抱着孩子凑热闹的妇人,滴溜着眼珠子的孩童,他们的脸上带着麻木,似乎早已见惯不怪了。
但总有人会凫水吧,难道热闹比人命还重要吗?
“哎呀呀,这下子是活不成咯!”
“底下的淤泥半腰深,一头黄牛掉进去,都不见的得能上来,别说是小娘子了!”
“香消玉损,香消玉损……”
顾瑶的声音好似卡在了喉咙里,她想起那个书生,想起那日鲜活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已经掉到了水底,连朵水花都没有,那么另一位呢?之乎者也呢?
终于有两个男子跳到了水里,又是连续的“扑通”声。他们二人脱去了上衣,像鱼一样凫水,干扁的脚底时不时从水花中露出来,白得刺眼,再用力地一蹬后消失。
最后,那女子终于被找到了,只不过她早已双目涣散,气息全无,脸上、鼻孔里全是淤泥,看起来狼狈不堪,正如此时的天气。
“我就说,没了,没了!”
“哎,肖家大郎,你这般跳下去救了个不瞑目的死人,可得去烧个香,小心被缠上哟!”
似乎无人在意女子的模样。她在两个时辰前还是鲜活的,甚至在不久前,还在书生的祖宅前失声痛哭,似乎被心爱之人的抛弃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
如今她冰凉凉地挺在地上,再也不会笑,更不会哭了。
顾瑶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阵难过。她看着那些若无其事的人,更是觉得悲从中来。
这个女子死了,她死了呀!一个生命如此消逝,它如此美好,如此鲜活。但这浑黄水花,就这么把人吞噬了。
在众人身后,柳树旁的小道,突然响起繁杂的脚步声。顾瑶仿佛心有感知,抬头望去,看到谢幼云跑了过来,散乱的发鬓被汗水粘在耳旁。
她生平还未有过如此不体面的时候,似乎也未这样气喘吁吁的模样,像是火烧眉毛。可当她看到地上了无生气的女人时,蓦地红了眼眶,落下一滴泪来。
“还是迟了……”
谢幼云松开怀里的盘缠,干净的小包裹掉在地上,染上了灰扑扑的尘土。
“说好会帮你的,明明马上就可以自由了。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顾瑶本还好奇二人之间有何渊源,看到此情此景,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谢幼云迅速擦掉眼泪,抬手替女人合上了眼睛,又变成了昔日端庄冷静的大家闺秀。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如此生动的时刻;也是顾瑶为数不多的、与之心心相惜的瞬间。
这跳河的女子是殉情么,还是郁郁不得志,抑或是二者皆有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晓,或许只有谢幼云记得,这位女子如何的妙笔生花,写下《怀才不遇录》,让京城的纸价一夜之间翻了几十番!她亦知晓,这位女子在赴死前,给她送上一封信,卸下浑身上下的枷锁。
“今日我自断活路,并非为情,也并非为世间一软弱男子,乃是被骨肉父母绑上轿子,盖上这人血盖头。今日我身死,我要为鬼为魍魉,扰得那狗皇帝不得安宁,扰得这男人的天地不得太平!直至有一日我大雍女子,有书读,有自由,不必像我一般——”
此处一点泪渍,笔墨晕染,宛如自嘲一笑:“囹圄困囿,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