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一晚,是林少安的童年最模糊却最深刻的一段记忆。
黑暗和疼痛在全身蔓延,四周冰冷的铁壁,鼻腔里充斥着各类腐烂混合的恶臭,周遭车辆往来,带着风透过铁壁的缝隙呼啸而过。
就在她刚睡下不久,周叔叔回来了,带着难闻的酒味逼着她玩了一场高尔夫球,捂着她的嘴把她强行带了出去,关进了临街口的垃圾箱里,说是跟妈妈玩捉迷藏。
她等着妈妈来找她,可妈妈很久都没有来,她逐渐在阴冷中沉沉睡去,觉得自己就快要变成小天使了,爸爸重病的时候说过的,人死了都会变成天使。
从前她总在想,是不是变成了小天使就可以见到爸爸了。那一刻她却在担心,如果她真的变成了小天使,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容倾了。
约好了当她的美食家的,她不想失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外头传来妈妈的声音:
“你把林少安藏哪去了?!”
她第一次听见妈妈这么急地跟周叔叔说话,她想喊妈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她把千纸鹤收进了口袋里,抓到一块石头一样的硬东西,一下一下敲着铁壁,每一次都拼尽全力,奈何每一次都虚软无力。
下一刻,她听见垃圾箱被猛得撞击出哐啷的响声,像电闪雷鸣,吓得她再也不敢挣扎。她不记得叔叔大声吼了些什么,她只记得妈妈颤抖的声音离得很近:
“不见了也好,反正都是累赘……”
每一个字,都像生病时打的针一样,又疼又清晰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哭。
她只是沉默地松开了手里的石头。
她第一次清晰得感受到绝望的滋味,一年的时间里,哪怕被打得半死,哪怕挨饿受冻,哪怕是这次被丢进垃圾箱,她都没有觉得绝望。
绝望的来源或许从来都不是周子扬的残忍,而是妈妈的漠视和抛弃。
她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她恨不得马上就变成小天使,好让自己的身体不那么冷,不那么疼。
她想象着小泥巴在好人家里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想象着老师们会轻松于学校少了一个奇怪的孩子,想象着到天上和爸爸团聚。想象着没有了她的妈妈,会和叔叔一起过上开心的日子。
没有她真好,一切都好。
就是哈利波特还没有看到结局,语文课上那篇喜欢的课文也只学了一半。这些都不重要的话,也还有一份牵挂,那就是容倾不知道要什么才能找到不要工资的美食家了,小白车的生意真的会好起来吗。
她把口袋里的千纸鹤越捏越紧,遗憾没能把它送出去。
不知不觉,她又睡着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又被一阵“电闪雷鸣”惊醒,黑暗里才终于有光照进来。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很熟悉,她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
已经天亮了吗?她不知道。
恍惚中,她看见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双温柔的手把她抱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淤泥中被解救了出来,变得轻轻的,像飘在干净的云朵里。
“林少安!林少安!”
“不要睡着,和阿姨说话,马上就到医院了。”
有一点意识的时候,鼻腔里已经被温和的洗发露香味充盈,她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被一堆不属于她的大衣毛衣围巾包裹着。一个自称阿姨的女人,一直在她耳边呼喊她的名字,急切又温柔。
过了很久,她才感知到抱着她一路奔走的人,是容倾。
她趴在温热的怀里,感受着久违的温度,闻着容倾身上淡淡的香味,恍如隔世。她甚至怀疑自己早就变成了来到了天上,而容倾,本来就是观音菩萨派来救她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皱巴巴的千纸鹤,慢慢挪着小手想递给容倾。
可是她没有力气,下一秒千纸鹤就掉到了地上。
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林少安却想极力推开这个温暖柔软的怀抱,她觉得自己又脏又臭,她不想把容倾也弄得脏兮兮的。
“把我丢了吧……”
“把我丢了吧……”
她迷迷糊糊的,一路都在喃喃低语,重复着同一句话。
出租车后座上,容倾尽可能的把自己的衣服添在林少安身上,把自己的袜子和雪地靴都套在了那双小小的光脚上。唤了很久,终于听到了微弱的应答,却没能如释重负。
她本能地在第一时间把林少安抱了出来,后来才想到应该拍照留证,可情况不可逆,她只能先叮嘱那个吓得不轻的环卫工人不要清理现场的任何东西,以最快的速度抱着林少安赶往医院,通知了校方和警方。
她后悔又自责,不该明知是狼穴,还坚持着把林少安送了回去,她不敢想象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的直觉促使她去掀开了垃圾箱盖子,后果会是如何。
林少安真的会活活被冻死。
好不容易听清的呢喃,让她的心里头沉闷得像盖了一层厚厚的霜雪,五脏六腑都被刀尖刮得生疼,她只能带着细细麻麻撕裂般的疼痛,把林少安拥得更紧一些。
再坚定地告诉她:
“你很重要,你不可以被丢掉。”
林少安又迷迷糊糊睡去,终于没再推开她了。
车没停稳,容倾就急匆匆付了一百块钱,没等找零打着赤脚跑进了医院。
“都是谁教你们发烧要这么捂着?!”
一个医生见小孩满身裹得严严实实,以为又是没常识的家长心急干出来,大老远就厉声斥责。看见衣服上沾了血渍,又连忙急促问道:“怎么有血?哪里受伤了?”
“不是孩子的血,”容倾下意识收了收手脚,即便样子狼狈,依然平稳着形色,冷静诉说着重点:“小孩七岁左右,今天早上大概是八点二十分的样子在垃圾箱里发现的,应该是冻了一晚上,我大概检查了一下,手臂小腿上都有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