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鄂尔泰这番言辞,皇帝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默默赞叹鄂尔泰的慧眼如炬与刚正不阿,面色如常说道:“爱卿所言甚是,此事若与长春宫有关,定不会如此大方,宗人府查办时不可忘礼。” 宗人府宗令连忙出列称是。 朝后皇帝留下数名军机大臣议奏,提出自己想要施行的仁政政策,直到未时才有了个大概的轮廓,得以抽身。 他没有回到内殿小憩,而是信步至长春宫。 他想看到她,希望她向自己倾诉,期待她为了母家向自己表露出真实的情态,一解二人心结…… 然而,她依旧正派磊落,伏跪在他面前,连连叩首,说的却是 ——“臣妾无能,请容臣妾暂辞六宫事务,由高贵妃代掌。待宗人府查明后,臣妾若是清白,自会向皇上乞职。请皇上准允!” “地上凉,梓童起来罢。”皇帝伸手扶皇后,温声细语。 皇后用了些力气,不让皇帝扶起,背脊直挺,一言不发。 皇帝怕强使蛮力会弄疼她,语气更缓和地问道:“梓童莫急,眼下端午节庆将至,仪程甚繁,非高贵妃一人可以应对,况且她还在病期。今日鄂尔泰在朝会上说过,有识之士一眼便能识破此案与梓童无关,宗人府也不会失礼,更不会因此让梓童回避的。梓童如平日一般活动便可,无需作过多担忧。” “修贡之余远争寄,怀璧其罪渠敢当,这就是臣妾的罪。既有罪,便有罚,求皇上成全。”皇后依旧没有抬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倒不是她想挑战皇上的脾气,她从前就知道皇上有多大气性,只是这次涉及她的母家,她无法让步。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再一次换来他的三年不顾。 “难道皇后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朕说吗?”皇帝讶异之余有些愠怒,声音微冷。 他原来世界的皇后温柔可人,万事隐忍不发,绝不会有这种蛮横无理的时候。 偏生这是他所厌恶的。 皇后身形微顿,几息间再次叩首说道:“臣妾已将端午节庆各项仪程写入书册之中,以便贵妃查阅。若贵妃有不解之处,大可询问清砚,臣妾会将清砚遣至贵妃身侧,任其差遣。有了她与贵妃身边的绵瑾姑姑,定能让贵妃不为节庆伤神、加重病情。” “哈哈,皇后心细于发,处处不忘顾及,果真是朕的贤后!”皇帝淡淡说道。 “臣妾谢圣上体恤!”皇后对皇帝话语中的嘲讽罔若未闻。 皇帝微微一怔,他看不到她的神情,无法理解她忽如其来的强硬,但他确实被她惹怒了,开口压不住冷意:“朕准了,皇后从今日起禁足长春宫,直到宗人府查明后,方可解禁。”说罢便准备拂袖而去。 而他的皇后始终没有抬头望他一眼,只沉声答道:“臣妾遵命。谢皇上!” 他愤愤然走到门前,忽然想起节庆时外命妇可入宫探视,以叙天伦,便驻足对她说:“皇后虽禁足,但富察一族仍可趁节庆入宫探视。”他的语气在不经意间柔和不少。 宫中寂寥,皇后平素忙碌,他再气也不愿短了她。 皇后这次没有拒绝,连连叩首道谢。 待皇帝走后,清砚从旁侧过去扶起她,满是怜惜地说道:“娘娘癸水方至,身子不爽,何必与皇上置气呢。” 皇后早就腹痛难忍,久跪更觉腰背酸疼,是时无力地倚靠着清砚,脸色苍白。 清砚扶她至榻上,将软枕垫于她的腰间,伺候她侧卧下,方才又对她说:“奴婢煮了红糖姜茶,娘娘今日要多用一些。” 皇后接过,喝了几口,便将茶杯轻放回几案,闭目养神。 清砚本想替她擦去额头的细汗,见此情状,讪讪收回手,取了薄毯盖在她身上,又站在她身侧摇扇。 约莫过去一刻钟,皇后忽然开口:“贵妃心思通透,你若待她如待我一般,想必日子不会难过。” 清砚很想说些什么,嘴巴开合几次,皆未成音。她自幼跟在皇后身边,实在不舍,霎时红了眼眶。 “莫要难过,我非是意气难平,只想尽快抓住幕后之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这里能应付过去,你不用惦念。”皇后睁开眼,一双剪水瞳此时雾气深重,微笑地看着清砚说。 清砚却再也忍不住,抬手抹了把眼泪,压抑地说:“奴婢为娘娘委屈,奴婢本以为近日皇上对娘娘态度有所转变。” 皇后粲然一笑,将随身帕子递给清砚,坦然说道:“皇上确实对我很好。” 这边高贵妃仍被旧疾病痛缠扰,就接到圣谕,还说将皇后身边的近侍清砚送来供其差遣,一时深感困扰,假以喜色接下。 端午节庆是自皇上登基以来宫中头一次盛办的节日,宫中上下,就连太后也怀揣着同样的期待。之前潜邸之时,高贵妃也曾协助过皇后在宅邸举办过宴会,但规格不可同日而论。且不说她病去数日,未参与仪程布置,便是日日跟着皇后,亦不一定能完成展示出她心中设想。 而皇上、太后、六宫嫔妃,乃至参宴的外命妇们,皆以皇后的眼光独到、心思巧妙来衡量这次节庆的成败。 这无形之中给高贵妃增加了压力。 她在书桌前写写划划,列出了一些不容易察觉到的事宜,正想询问绵瑾,发现她不在身侧,猛地起身寻她,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无力地抓到了椅背,想要跌坐回去,没想到身子一偏 ——砰地一声与椅子一同摔到了地上。 绵瑾正端着食盒进来,听到动静,忙置食盒在一旁,匆忙过去照料。 高贵妃此时已经缓和了些许,见她过来,抓着她臂膀借力起来,随她扶着至偏殿。 绵瑾让宫女们过来布置晚膳,自己给高贵妃揉捏臂膀。 高贵妃待膳食备齐,屏退左右,才对绵瑾说:“本宫无事。你歇下罢。” “娘娘趁热用膳,过后便用药。”绵瑾手下不停,热络地给高贵妃布菜。 高贵妃吃了一些,便停下箸筷,传宫侍漱口,上汤药。 用过汤药,她让绵瑾陪她看杏花,方才开口:“绵瑾在宫中多久了?” 绵瑾微微一怔,转而答道:“奴婢自十五进宫,如今已是五年有余。” 高贵妃面色如常,淡淡说道:“如此,还有五年才可出宫。” 绵瑾知道这位主子心思深沉,忙行礼求她:“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娘娘莫要遣奴婢去别处啊!” 高贵妃接了几瓣杏花,目眺远方,露出个极淡的笑容,宽慰她道:“你待本宫那么周到,本宫怎么舍得离了你。只是宫中寂寥,若你到了年纪能出去,本宫替你高兴。到时你大可离开,无需在意宫中琐事。眼下这个难题,你也不用过于费神,本宫只需做得比皇后逊色便可。” 自家主子的提点绵瑾了然于心,恭敬答道:“奴才谨遵娘娘教导。” 皇帝今日始终没有看到皇后的脸,只觉怅然若失,处理完政事后,便绕着乾清宫散步消食。 晚膳荤食偏多,他吃了几口便腻了,鬼使神差地让人做了些玉蜀黍酪羹,却无法下咽,反而多吃了许多肉食。 “皇上若是烦闷,可要到各位娘娘处纡解?”吴书来跟在皇帝身侧,绕着乾清宫走到第三圈时忍不住提出。 皇帝经他一说,眼前浮现出不少熟悉的面孔,再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未听说过或见过她们,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吴书来见皇帝似在考虑,忙让宫侍取来绿头签,用银盘呈予皇帝。 皇帝再次见到签上的名字,倍感亲切,脸色却是淡淡,也没有挑选签子的打算。 他兀自看了一会,几经寻找也见不到皇后的名字,以为因为一通禁足,敬事房擅自撤下了,便问吴书来:“为何不见皇后的签子?” 在宫侍过来之前,他确实想过抛下皇后去会会旧人。可当那些名字出现在他眼前,皇后的音容笑貌越发清晰,他只觉眼前的绿头签让人生厌,根本不想碰触。 敬事房的公公恭敬答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如今正逢癸水之期。” 皇帝脸色一沉,往事历历在目,心疼不已。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回到内间,考虑这几日发生的事。 这个世界的人事变换不大,尽管因为这个世界“原来的他”改变了许多,至少在他可以扭转的局面。仁政是必须推行的,已经牺牲在弊政下的人事可以稍作补偿,关键在于恩威并施改变不同政党的对立情绪,同时也可以改变他在原来世界悔恨的一些决策,至于安抚贵族、宗室的人选…… 傅宁保不住了。 这个念头闪现,他居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差点就错怪了他的贤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