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时间过去了,内务府的来人还在原地。 清砚深觉此事有不妥之处,正想回暖阁找富察皇后商议,却见皇后从里面出来,对她说:“传侍卫,抓住她!” 那人连忙求饶:“皇后娘娘明鉴,奴才是前内务府总管马斯喀的属下,信中内容属实,绝非有心人砌辞!” “如此,既涉及皇族宗室,不可等闲视之,将他交给宗人府,由他们处置罢。”富察皇后淡淡说道,带了平日不显的威严。 “是,皇后。”清砚遵从皇后的吩咐,将人交给侍卫,由侍卫押至宗人府,又按照仪程补足了所需的公文,才回到皇后身边。 富察皇后若无其事地在写着经书,清砚探头一看,还是心经。她早已将心经默背于心,此时意在笔先,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然而多个藏不好的笔锋还是泄露了她的心绪。 “阿玛说过,练字能静心。可本宫发现,练字能静心却不能收心,本宫始终是俗人。”皇后将笔放入玉笔洗中,墨丝在清水中瞬间漾开,笔洗底部的青莲逐渐隐没于暗色中。 这只玉笔洗当初还是她的嫁妆之一,她的父亲李荣保最喜欢的。 “娘娘多虑了。奴婢已派人打听那名宫侍的来历了,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清砚安慰她。 “将人叫回来,此事已交给宗人府,查办处置与长春宫无关。”皇后将笔放回笔架上,重新坐回椅子上。 “可是……”清砚犹豫地想说些什么。 “阿玛虽然病了,但不是糊涂之人。三哥此番误入党派相争,非其所愿,只是事已至此,皇上自有定夺。本宫若是牵扯其中,倒遂了他人之愿,徒增富察家的危机。记住,不得再提此事,若宗人府或刑部问起,如实作答便可。”皇后打断她,平静说道。 “是,娘娘。晚膳时间到了,可要传来?”清砚恭敬说道。 “传至绥寿殿罢,本宫同大阿哥一齐用晚膳。”皇后提及大阿哥,神情缓和些许。 清砚见她神色如常,便也放松下来。 “你说什么?朕不单没有施行仁政,还纵容贵族、宗室?”乾隆皇帝登基以来从来是远外戚宦官的,他没想到在位五十余年后,再来到这个世界回到初登基不久时的光景,他居然要听一名宦官在解说他的政术。 “回皇上,奴才句句属实,绝非虚言!请皇上息怒!”吴书来战战兢兢地跪地叩首。 “朕说治罪于你了么?起来继续说。”皇帝又一次对吴书来说。 吴书来是起来了,但始终摸不清皇上的心思,只好噤声。 皇帝同样陷入沉思,政术靠几张折子不能显现出来,他这二日已让人将他登基以来的折子副本都送来,只是尚未看完。 他沉默半晌,对吴书来说:“让人传些吃食上来,朕今夜宿在后殿,无需再来打扰了。” 直到二更锣响,皇帝才将登基不足一年以来的折子看完,终于将刚到这个世界时的困惑解开一些。 原来这个世界的他不但没有推行仁政,还纵容父祖二辈、尤其是父辈产生的一些弊政继续。皇后母家富察氏多人曾一再谏说,主动请奏削弱自己所代表的贵族、宗室的特权,遭到了他多次驳回,甚至将怨气使在皇后身上,一再对皇后减制,与高贵妃几乎无异…… 思及此,他无比后悔日间让人通知皇后赏高贵妃扩制一事。 不仅如此,富察一族多人受牵连,皇后的三哥傅宁成了众矢之的,受群臣弹劾。无一例外不是说他陷害忠臣张广泗入狱,如今此案已交由刑部,他本人被禁足府上。 他那天只顾着找出能人为贵州平乱,今日上朝也未提及此案。皇后生父李荣保病重未上朝,其他小辈官职不显不敢发言,他这样的举动怕是早已凉透了富察一族的心。 怪不得世宗山陵久久未命名……他的皇后在这个世界,不仅在贵族、宗室之间说不上话,也不得圣宠,就连三哥出了大事,都不敢求情。 所以他们之间再亲密也有些疏离,更没有永琏的存在。 唯一庆幸的是,皇后的身体依然健康,他们在这个世界时日尚长,还有许多机会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 至于傅宁,他想知道皇后的看法…… “娘娘,二更了,该歇息了。”清砚见内间依然亮着灯,进去便看到富察皇后正在桌前伺弄女红,忍不住出言提醒。 “听宫中的汉家嬷嬷说过,端午节佩戴五色丝绦做成的荷包,可保幼儿平安健康成长,趁着夜间无事,想给宫中的阿哥格格多做几个。”皇后温言答道。 “娘娘贵体要紧,这些活计交给宫侍完成就可以了。”清砚劝道。 “本就是为表一点心意,怎么还能假借他人之手。左右夜里难眠,不如珍惜光阴。你白日事情多,早些歇下罢。”皇后手上不停,慢条斯理地整理搅在一齐的丝绦。 “是,娘娘。”清砚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顺从地出去了。 皇后从荷包中拿出一枚耳坠,仔细端详。半晌,她又叹息着将其放回荷包之中。 一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 ——吓得她低呼一声! “嘘。朕见梓童后殿还有亮光,以为梓童让人留了灯,便想走进来看看,没想到梓童还没睡。”皇帝将食指比在唇间,轻声解释道。 夜里安静,若有人蓦然咋呼,定会惊动侍卫,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幸而皇后遇事沉着,方才的低呼连外间的清砚都未唤起。可皇上特意提醒,她不能拂了好意,连忙行礼,用更轻的音量答道:“臣妾正在思量端午节庆的仪程是否妥当,一时入迷,让皇上见笑了。”她的笑容难掩倦意。 “都快三更了,看你的倦容,明日再想罢,此刻便陪朕歇下。”皇帝边说边过去牵她,明明是初夏夜里,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皇上,臣妾可以自己走……”皇后察觉到二人双手相触时,皇上无法控制地一颤,知道自己的手温度太低,恐惹他不情不愿地将就,干脆自己提前抽出手来。 皇帝却比她更快一步,他将她整只手包覆起来,不让她抽离,还向她温雅一笑。 皇后倏忽嫣然一笑,看着他说:“皇上这般让臣妾想起少时往事来。那时先帝赐婚不久,原本应该避嫌,皇上却总是与臣妾相见于宴会之中。有次臣妾在宫宴中迷了方向,撞见皇上,皇上见臣妾害怕,也是这样牵着臣妾。” 这件事在皇帝原本的世界未曾发生过,但不妨碍他调侃对方:“而梓童也如这般抗拒朕,让朕不得不狠下心来。” 最后一句却是戳在了皇后本就敏感的心思上,让她分不清对方是否认真,只好接着说道:“臣妾从未抗拒过皇上,反而因为皇上的关怀而安心。”说完她才觉得暧昧,顿时满脸通红。 皇帝爱怜地将她抱入怀中。 在回到这个世界前,他曾悼念了皇后四十余年,他以为当中歉疚多于恩爱,理不清横亘于二人之间那些人事。前日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决定独宠她一人,其实只为弥补自己的遗憾。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他们完满了彼此年少时的岁月,是喜怒哀乐的源泉,是他们人生中不能割舍的美好。 他曾纯粹地爱过她。 在多年后的这个夜里,皇后再次感受到了他年少时的强烈情感,也再次安心下来。 第二日早朝,皇帝将傅宁的案子将由军机处审查,没想到宗人府宗令拿出了另一桩案子,请求军机处并案处理。 这桩案子直指外臣傅宁利用伯父马斯喀前内务府总管的职务便利,在内务府的指挥旧部勾结后宫皇后,企图干预前朝政事。 皇帝听他说完,方知昨夜皇后夜不成寐的原因。她对此案只字未提,他不知此案详情,更不知皇后态度。加上皇后出身富察一族,与傅宁为同胞兄妹,他处理不当恐落人口实。 没想到有一天皇后会遇到与高贵妃一般的处境。 正犹豫之际,听到军机大臣吏部尚书钮祜禄·讷亲出列说道:“臣以为后宫不宜干政,皇后与吏部侍郎有亲缘之嫌,皇后始终为中宫之主,不应由军机处外臣处理,理应由宗人府查办后交给军机处核查。” 皇帝在原来世界曾为立军威,将金川战事的失利全部归咎于钮祜禄·讷亲,并将他赐死,才有后来张广泗的成功。而在这个世界,钮祜禄·讷亲贵族一派依然因政见与张广泗寒门一派相左,联合贵族、宗室陷害忠良,而傅宁作为贵族的异类,又在钮祜禄·讷亲所在的吏部任职,无可避免地受到牵连。 如今张广泗因才能出众被皇帝救了出来,委以重任,而傅宁作为替罪羊,资质平平,皇帝只得绕着弯子想别的方法了。 “爱卿考虑周到,如此便照爱卿说的来办。”皇帝沉吟片刻道。 “臣以为由宗人府审查此案尚可,但由军机处再度核查则于礼不合。皇后主持中宫,素有贤才,此案蹊跷之处甚多,能明白看出皇后是无妄之灾。既是受害者,宗人府与军机处只能对皇后稍作询问,而不是被当作主案犯处置。臣一时情急,用词不当之处,望皇上见谅。”鄂尔泰忽然出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