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令仪万万没想到,这位邋里邋遢脾气很臭的叔辈修士,就是负责教授莫无衣口中“杂而不精”学问的真人。
都说大众取向决定市场,放到修界也适用。清虚派以剑修闻名天下,门派弟子均心向往之,认为剑修才是修炼正道,其他知识了解个大概便好,不必潜心研究浪费时间。
就好像擅医药炼丹的玉灸宗内心看不上一根筋的剑修、和整日神神叨叨装高深莫测的占星师,星斗门暗嘲医修跟民间大夫差不许多、剑修肚子里少墨水没多少内涵,三大门派彼此之间都认为自家精修的道法才是最厉害的,如同文人相轻。
放到其他门派,也是一个道理。因此殿内只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弟子,也并不奇怪。
段何求半睁着眼睛懒懒扫过在座的弟子,视线在叶令仪身上顿了顿,也不在意殿内冷清,两手抄在打着补丁的破袍袖内,笼着手气定神闲挑眉,直接开讲。
他嗓子粗哑的如拉锯一般,实在称不上动听,也不像云芜真人授课时那般条理有序,似乎并未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想到哪说到哪,极为随心所欲。
原本还算认真听课的几个弟子,逐渐开始跟不上段何求的思路,从求知若渴,到茫然如听天书,只用了半个时辰。
而叶令仪从不以为然,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也只用了半个时辰。
段何求看着不靠谱,所讲内容乍一听杂乱无章,叶令仪却逐渐听出些门道,甚至略有所悟。
他不是个好老师,看得出不太会教徒弟,但他确实有点东西。
“道法之间看似不是一个修炼体系,实则都有共通之处。大道终点皆在九天之上,通往飞升的道路数之不清,其实只是走的路线不同而已。”
“就好像凡人跋山涉水,从同一个起点,去往同一个目的地,有的走山路,有的走水路。仔细想来,无论乘马车还是渡船,又有何不同?”
叶令仪若有所思。段何求言下之意,是不要被思维限制,修炼体系并非真正千差万别,找到转换的方法,甚至是能够共通的。
剑修便只能做剑修吗?
叶令仪眼神明亮:谁也定不得这样的规矩。
有弟子闻言似懂非懂,紧锁眉头,困惑道:“照真人的意思,难道魔修的功法,也能与佛修共通?可魔修杀人如麻,佛子普度众生,岂能相提并论?”
段何求不假思索,眼也不眨地说出石破天惊之话:“功法逆行,如同至善与至恶,本就一线之隔。何况修炼方式只是功法不同,人是善是恶、作何选择,看的不是功法,是使用功法的人。若只简单的以功法论善恶,未免太过潦草不堪。”
弟子们听到这番与正道一贯宗旨相悖的言论,都不由得睁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
一直听闻魔修生性残忍,被心魔所惑堕入魔道者乃是道心不坚,必定为祸人间,应逐之杀之。
难道不对吗?
不管弟子们心绪如何纷乱茫然,于段何求却仿佛只是回答了一个寻常问题,话头一转,便进入正题,兴奋道:“那我们今天就先来讲一讲炼丹之法。”
方才的问题于叶令仪而言并未引起任何震动,于她而言,也只是听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答案而已。
此刻叶令仪已不像先前那般秉持一定的怀疑态度,全神贯注听段何求细细讲解。
短短半天时间,受益匪浅。
她今日学会了一味基础丹药的炼制方法,记下所需灵草成分后,便想着回头立刻动手试试。
原本这节课若是就停在这里,应是完美的。
直到段何求一改颓废,神采奕奕挽着破旧道袍道:“尚有些时间,我便给你们展示一下,这驻颜丹应如何炼制。”
众弟子闻言精神一振,一错不错凝视着段何求的每一个步骤,试图汲取经验,避免走弯路。
听说,炼丹入门时期,任何细微之处掌握不好分寸,是很容易炸炉的。
叶令仪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刚刚讲解理论知识慷慨激昂、口沫横飞的段何求,一个手抖——
“啪——!”
丹炉内一声巨响,狼烟弥漫,段何求原本还能勉强看清五官,此刻只能看见一口大白牙。
……连眼珠子都看不见了,因为被烟雾熏得老半天睁不开眼。
众弟子:“……”
叶令仪眼角一跳,总觉得好像悟了点什么。
当场惨遭炸炉的段何求费劲用袖子擦了擦眼,总算是“重获光明”。他缓缓眨了眨眼,半点不害臊,潇洒一挥袍袖:“方才只是失误,再来。”
众弟子:“……”
前排的弟子默默往后偷偷挪了一点距离,看段何求依旧从容,稍稍放下心来,想着方才应该的确是不小心失误了,这次应该没问题。
然而接下来,众弟子便见识到了各种错误示范的合集——
金线草放的早了一点点。
啪!炸炉。
火候尚未刚好就放入药材。
啪!炸炉。
只听东南角这方偏殿内如同凡间佳节盛会,噼里啪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接连数次失败后,段何求一抹脸,正要撸起袖子再战时,被折磨不堪的一名弟子终于虚弱抬手:“真人且慢。”
段何求沉默片刻,试图再争取一下,笃定道:“这次真的能行。”
该弟子语调沉痛中带着后怕,声线颤抖中带着坚定:“我信。问题在弟子身上,弟子愚钝,自第一步起便看不懂了,改日定当再来跟真人讨教。”
其余弟子看着勇敢婉拒、救他们于水火的那名弟子,如同看一位盖世英雄。
叶令仪:“……”
她彻底悟了。
天才与朽木之间,隔着一个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