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敛之离开了地藏菩萨殿,香插在了炉子里,袅袅升起。
云泽跟在裴敛之身后,道:“今年老大人的祭日,还是不通知老夫人么?”
“母亲身子不好,老宅亦设了庵堂,不必来此。”裴敛之淡淡道。
“是……只是二小姐似乎极想与公子一同来青刹寺,三月前来府上的时候还提起了。”云泽有些为难。他说的二小姐便是裴敛之的胞妹,裴锦姝。“二小姐的脾气公子也知道,若是让她知道公子这次来青刹寺又没有带她,怕是到时候……”
说到底,为难的还是他们这些底下的下人。
“让她安心在老宅侍奉母亲即可。”想起裴锦姝,裴敛之的语气都有些无奈。裴敛之大这个妹妹八岁,裴老夫人更是将她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唯有在他面前还算收敛几分。
“是。”云泽松了口气,跟在裴敛之身后。自老大人仙逝后,他们年年都要来此,对庙里也是极为熟悉的。他知道裴敛之对此事耿耿于怀,年年更是风雨不断的来青刹寺。
七弯八拐,便至客房。
远远的,便瞧见一间客房未掩门窗,日光轻泄而下,屋内的女子一身青衣。临窗悬腕执笔,正在抄书。她未戴幕离,一笔一划皆小心翼翼。
待裴敛之的影子遮住了光,宁甘棠才察觉到,他回来了。她手一抖,险些将笔摔了,“公子回来了,怎也不说一声……”
纸张上,密密麻麻已写了大半页,裴敛之的视线在看到——“志心今将,一炷遍十方。”
簪花小字秀气,墨迹未消,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裴敛之皱着的眉头复又舒展开来。
“今日见公子来了青刹寺后,又说了那句话,接着便去了地藏菩萨殿,妾想,公子是在悼念人,便想手抄经书,也好为公子分忧。”宁甘棠定定的看着他,见他不说话又道:“可是妾做错了?”
此时已快正午,午间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枯枝,在青刹寺镀了一层暖黄。
“没有。”裴敛之淡淡开口,便进了屋子,提起了笔,与她一起誊抄。寺庙的佛香有静气凝神之效,屋内寂静如斯,针落可闻。这一日,二人用过寺里的僧人送来的素斋后,便一直没有出过门。
寂静的客房中,唯有经书翻页的声音。月白色的身影与她对坐,裴敛之眼睫倾覆,看不出在想什么。
待到酉时,桌案上多了一沓誊抄的经书。
裴敛之起身,留下一句:“明日将这些送到地藏菩萨殿供起来。”便拂袖离去。
她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客房门前,方才松了口气。酸痛感后知后觉的涌上手腕,她的指尖都在颤抖。
裴敛之就在她的面前,她不敢有半分分神。自己说的想为他解忧,便半点不敢分神。困倦之时更是连哈欠也不敢打,生怕毁掉自己的那番说辞。
在如今的瑨朝,闺阁女子虽大多识字断文,终究男女有别,都是在家中的私塾请了女先生来教习。女子也不能参加科举,一连五个时辰不分神的抄写,便是当朝状元十年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这般专注过。
这一日端坐下来,她连脊背都不敢弯曲,现下裴焕之走了,她才发觉此刻腰背脊梁几乎都是麻木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能理解十年寒窗苦读的苦苦在哪里,更是能理解为何那些读书的郎君大多体弱多病了。
她看着那沓纸张上裴敛之的字,是极为张扬的,笔画遒劲,极为好看。
宁甘棠上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字,便是太子陆焕舟的字。她还时时求了陆焕之的字摆在卧房中,但如今与眼前裴敛之的字一比,陆焕舟的字虽与其有几分相似,可到底是没有裴敛之的那番风骨。
在沾到床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都还是《地藏菩萨心经》,当真是菩萨渡我。窗纸被星光照亮,即使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由于她的极度疲劳,一沾床便睡了过去。
清晨,醒的不止是鸡。宁甘棠听到一阵鸡鸣声,悠悠转转的醒来才察觉到如今是在青刹寺中。只是她着实没有想到,原来鸡鸣声是这般嘹亮的。接着,寺内的僧人也逐渐起来做早课了,依稀可以听见她们诵经的声音。
宁甘棠起身拢了衣服,待洗漱罢,便又去侍奉裴敛之。
她自然知晓如今裴敛之在提防她,但她能倚靠的唯有裴敛之,便是如何,她都要消去他心中的芥蒂。
她们的客房只隔了一堵墙,寺庙的客房自然是不隔音的。在宁甘棠洗漱之际,裴敛之的眼中便已是一片清明。
女子今日挽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发鬓,还是昨日那身青色衣裳。铜镜前,宁甘棠捻起裴敛之的青丝,为其束发。
透过铜镜,他看到女子蜷首低垂,温婉乖顺,真的将自己当做了一个侍奉他起居的婢女。
待发束好,裴敛之道:“今日我去诵经,你留在屋中就好。”
但出乎意料的,宁甘棠开口道:“公子,可否允妾一同去?”
他正欲拒绝,但她又道:“妾想,与公子一同为往生之人诵经。”
“妾会戴上幕离的,只求公子允妾一同分忧。”
“好。”裴敛之道。
此话一出,宁甘棠生怕他反悔一般,连忙道:“多谢公子。”
领头诵经的僧人看着地上跪了一地的沙弥,早已习惯。看到裴敛之时,倒也并不惊诧,待视线落到裴敛之身侧带着幕离的女子身上时,手中的木鱼猛然敲得重了一声,极不和谐。
僧人似亡羊补牢一般,提高了音量,前头的小沙弥跟着一同提高了音量。后头的小沙弥听到前头的提高了音量,自然也不甘示弱。
这一日的往生经,众僧念得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