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的雨早晨出门时已渐渐停住了,童嬷嬷扶着妆扮整齐的曼春从屋里出来,看看左右,对曼春道,“地上滑,姑娘步子迈得小些。” 今日出门,童妈妈、宋大家的,还有小屏和小五两个小丫鬟跟着,留了姚氏和春波春雁看院子,唐曼宁那边则是葛妈妈和赵七家的跟着,还有石榴、云珠和玉珠也去。 京城来的周嬷嬷也要跟去,又说什么府里的姑娘出门,合该安排四个嬷嬷四个丫鬟跟着,又说两位姑娘屋里伺候的人太少云云。王氏被她念叨得烦,又不想让人说自家撑不起排场,考虑到去水月庵要办的正事,为了给女儿撑场面,便让服侍她的赵七家的暂时去了长女曼宁身边伺候。 曼春这里真正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童嬷嬷一个,宋大家的管厨房,姚氏管浆洗,唐曼宁劝她多带个嬷嬷,“我听母亲说这回去水月庵要待两天呢,不像先前似的当天去当天回,你要使唤个什么,找不着人怎么办?再说了,好歹堵住那老货的嘴,省得她又啰啰嗦嗦让人不痛快,回去了还不定怎么排揎咱们这一房呢。” 曼春以前不知道,重新活过一回,才隐隐地察觉出父亲这一房在侯府的微妙地位。 童嬷嬷打着伞,宋大家的领着人跟在后头抱行李,小五和小屏两个今天穿了一样的衣裳,一水的粉红衫子、水绿裙子,只腰上的丝绦不一样。 既然要在水月庵住一夜,要带的东西就多了,衣裳首饰且不说,睡觉的被褥,吃饭洗漱用的碗筷水盆,一些用得着的小物件,这些都得带着,这还不算,还有嬷嬷和丫鬟们的东西,因此光是曼春这一个小院,连人带物就要三辆车。 曼春见姐姐身后的小丫鬟抱着花狸奴,惊讶道,“要带着它去?” 曼宁把花狸奴抱在怀里,轻轻地抚了它几下,又交还给了那小丫鬟,道,“不带它去。” 出行的人多,车马自然也就多了,最前头是抬供品的,王氏自己一辆车,曼春瞧见那位京城来的周嬷嬷和韦嬷嬷一起上了太太那辆车,她和姐姐共乘一辆,嬷嬷们围在周围,年纪小的丫鬟们挤在后头的几辆大车里,车队前后左右都有随扈骑着骡马护卫。 唐家所在的巷子原本就是官员富户聚居之处,是极清净的所在,她们出行又早,一路过来直到城门口也没见着多少人,大部分的商铺这时候还没有开门营业。 出了城,唐家的车队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停了?” 曼宁顺着窗口往外张望了两眼,见前头母亲那辆车并没有什么动静,猜道,“许是要等什么人?” 等了约有一刻钟,李家也来了,不过李家的阵仗明显小得多,除了前头六七抬供品香纸,唐妍和女儿李姿坐了一辆大车,次子李博和幼子李墨各自骑着马,后头只跟了五六辆车。 两家汇合在一处,唐妍请王氏上了她的大车,王氏见了唐妍身上那件蜜合色遍地金的衫子,先夸了句“好看”,又道,“怎么才来?” 唐妍一努嘴,“还不是这几个小冤家闹腾的?” 李姿叫了声“大舅母”,王氏笑道,“乖。” 周嬷嬷也跟在后头想跟唐妍请安,王氏给唐妍使了个眼色,唐妍见这老妇人对她拜了四拜,又自称姓周,问道,“这是……?” 王氏道,“这位是伺候家里老太太的周嬷嬷。” 唐妍一挑眉,打量了两眼周嬷嬷,“——远道而来辛苦了,请起吧,你年纪大了,就不要久跪了。” 周嬷嬷见大姑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吩咐人启行,显然是没太把她当回事,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王氏既然上了唐妍的车,她原先坐的那车便空下来了,这样一来,韦嬷嬷和周嬷嬷也不能坐了,石榴一看,连忙把同车的云珠和玉珠轰下了车,请这两人上车,又翻出早就准备好的茶点招待。 原本围在车辆外头的嬷嬷们此时都上了后头的大车,只有葛嬷嬷和童嬷嬷两个陪在姑娘们身边,靠着车门坐着,被轰下车的云珠和玉珠没有办法,只好挤到更后头的车上,不免又是一番闹腾。 一路闲话休提,到了水月庵山下时,太阳才刚挂上树梢,庵主通明和上次一样迎下山来,众人借着清晨的凉爽上了山,进了山门,便由通明领着一层层的瞻拜观玩。 待拜到最后一进殿,通明出去了一趟,回来道,“高同知、黄通判、杨通判家的太太小姐们陆续到了,陈大太太和小姐也到了。” 唐曼宁和曼春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心道,今儿到底是相谁来的? 这一回因着要在庵堂过夜,唐松和李博李墨这些男孩儿们就被安排住在了山侧的院子,远离女眷们的居所,别家带来的小公子们也是如此,有仆役们照料着,倒也不用担心,唐家和李家的女眷们仍旧住上回住过的那处院子,唐妍既是长姐,就住在了后一进,王氏和女儿们住在前一进。 她们瞻拜完了,住处也已经收拾好了,唐妍和王氏一边说着话,一边等着那几家人。 周嬷嬷想要凑到唐妍跟前,无奈这位大姑太太一直在跟大太太讲话,半丝提起她的意思也没有,她给韦嬷嬷使了好几回眼色,韦嬷嬷全当没看见,周嬷嬷一看指望不了别人,就大着胆子上前一跪,道,“太太,姑太太,老奴有一事回禀。” 唐妍笑道,“哎哟,你老怎么还在这里站着?仔细别热坏了。”说着,就叫小丫鬟去给周嬷嬷搬椅子找个阴凉地儿待着。 周嬷嬷道,“姑太太体恤。老奴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家里老太太就说过,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出不得远门,想看看外头的东西也难,要是泉州这边有什么稀奇东西,叫我们捎回去给她老人家瞧瞧,也是个热闹。听人说这水月庵有一项别处没有的,绣的观音菩萨仿佛真人似的,老奴就想,我们老太太一向礼敬诸佛,不如请一副回去,全了老太太的一颗敬诚之心。” 王氏脸上微微有些尴尬,道,“难得你也想到了,你放心吧,这事我早已跟庵里说了,等那副《白衣观音》绣好了就给老太太捎回去。” 唐妍道,“我只听人说这里的绣品好,却不知究竟好在哪里?” 王氏道,“这个方便,一会儿跟她们说一声,拿来给你瞧瞧你就知道了,外头可没有这样好的绣功。” “我不信,难道连宫里的绣娘也不如这儿的?” “那不一样,宫里的自然是好的,”王氏笑道,“只是这野地里生出来的花儿总和琼浆玉液浇出来的有那么些不一样的地方,等你见着就知道了。” 唐妍点点头,看看周嬷嬷,道,“嬷嬷远道而来,我家里事忙,到如今才见着嬷嬷,回头嬷嬷去我那里,我有些敬给老太太的东西,烦请嬷嬷替我捎回去。” 周嬷嬷知道今天也就这样了,恭敬地答了几句,便退下了。 王氏想起先前在府里时这周嬷嬷左看不顺眼,右看没规矩,在她耳朵边啰嗦个没完,这会子在大姑太太跟前倒是一句废话不敢提。 真是……欺人太甚! 她忍着怒意,面上却看不出来,只让两个女儿回屋歇会儿,“一会儿你们小姐妹来了有得闹呢,这会儿且让我们清静清静。” 等两个女儿一走,她就把屋里多余的人都打发了,唐妍见了,知道她必是有话要说,就也把人打发了,只留了两个嬷嬷守在门口。 王氏长长的叹了口气,面上露出愁容,“姐姐这回可得帮帮我,真愁死我了!” 唐妍道,“什么死不死的,在这里说话也没个忌讳,当心佛祖听了去。” 王氏坐近了,挨着唐妍小声的把周嬷嬷的威胁说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儿!长辈那里我不敢多说,可这么个老虔婆仗着自己是伺候老太太的便拿我们姑娘的前程拿捏人,真是……将来要是你侄女的婚事有个什么舛错,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见王氏的眼睛都红了,唐妍劝道,“我听说了,老太太要办的事儿是不成的,这儿又不是京城,便是在京城,你要想收拾谁,也得先打听打听这人能不能惹。这边但凡有些家底的都不简单,你知道他后台是哪个?” 王氏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可不就是这样?这些混账仗着府里的势顺遂惯了,都当天底下没有他们惹不起的,但凡不让他们如意,便一个个沸反盈天的。” 她擦擦眼睛,“可这些话我还不能跟外人说,若不是跟姐姐说一说,就只能憋在心里。这回您一定得帮帮我,曼宁这孩子就如我的眼珠子一般,您也是知道的,她模样长相如何就不用说,性情也是个直爽的,没有那些拐心眼儿,从她还小的时候就教给她管家理事,读书、女红没有一样落下的。” 唐妍心头生出一丝不妙,王氏道,“将来要是老太太那边真要对你侄女有什么不妥当的打算,能不能借博哥儿替她挡一挡?” 唐妍可算是体会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什么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