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停从冯山手里抢来零食给他,章壁羞涩地笑笑,没好意思接。
冯山作为章停的忠实拥趸,对章停的堂弟自然亲热,打开背包让他自己挑。
二叔过来敲敲章壁的脑袋:“先去洗手换衣服。”
章壁瞄了零食一眼,飞快跑回屋。
章停刚才就发现二叔身上手上也挺脏,二婶站在院里用鸡毛掸子掸身上的浮土,这是干农活呢?这个月份没什么太累的活吧?
二叔叹口气,见章停之后就没停下来的笑容退了下去。
“你们瞧见村里的土路啥样了吧,其实昨晚才下过大雨。”
坑洼土路最是积水,再烈的太阳也没法在大半天的时间里把水蒸干,往年从来没有过。然而今年入夏以来,村里有了干旱的迹象,雨水不少,就是落到地上存不住。不仅如此,家家户户用了几十年的井出现了明显的水位下降,山中水源丰沛,很多人家的井都不深,最近几天已经抽不出水了。
“咱家这口井是你太爷爷在世的时候挖的,深着呢,街里街坊谁家没水就来咱家提,这两天我瞅着水位又往下降不少,所以寻思着再挖一口深井以防万一。其实后山比村子周边更合适打井,可那边树太多,挖井得先清理出一片空地,费时费力不说,要是坏了山里的景儿,以后就没人来旅游了。咱这穷乡僻壤的,好不容易有个赚钱的路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乱动。”
二叔家把着村口老大一片地,二叔跟村里擅长找水打井的老人研究了两天,打算先在后院外面靠近后山的空地上挖挖看。上午才划定具体位置,预计明天正式动工,今儿他们一家三口先把地面清理出来,省着明天大伙过来帮工还要耽误工夫。
“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些天,二叔这两天顾不上你,你们先跟着村里其他来玩的人到处溜达转转,忙过这两天二叔好好招待你们。”
换了身运动套装的章壁干干净净蹦跶回来,手里捧了几个章停叫不出名字的果子。
“山里的野果,可好吃了。”
章壁给章停和冯山各塞了一个,其余的全放到桌上,自己也拿了一个。
章停笑着道谢,这种果子他小时候吃过,父母回村时也会给他带些,比不得常见水果的滋味,倒也有股消暑解渴的甘甜。
冯山啃着从未吃过的果子,凑到章停耳边嘀咕:“你家基因可真够强大的,你们家还缺儿子吗?让我认个干亲优化下长相呗。”
章停给了他一肘子。
晚饭很丰盛,二婶平时没少给住家的游客做饭,手艺好得很,满满一桌既有热菜又有凉菜和汤,荤素搭配,光是看着闻着就令人胃口大开。
章停幼年发烧都是二婶挨家挨户借小儿退烧药,如今二婶曾经光滑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但笑容依旧亲切,一个劲给章停和冯山夹菜。章停记得上回来二婶给他准备了好些好吃的,还给他做了一件小衣服。许多年过去了,这份亲近丝毫未减。他优先吃掉二婶夹的菜,二婶笑得更开心了。
村里睡得早,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就没人在外面闲逛了,二婶把他俩安排在主屋的客房里,这平时是不接待游客的,确切地说,这是给章停父母专门留的房间,即使俩人一年也未见得回来一趟。
一张土炕,两床新棉被,山里的夜晚没有城市夏夜的燥热,屋里比空调房凉快多了。
二叔一家早早睡了,冯山吃撑了,嚷嚷着要去院子里消消食顺便欣赏一下城市看不到的璀璨星空。
章停也没这么早睡过,便带上驱蚊花露水去院里的台阶上坐着。
“地这么干菜还能长这么好,这儿的雨水肯定很足,没道理水位下降啊。”冯山在菜地边上观察半天,得出这个结论。
章停“嗯”了声,山里植被茂盛,的确不该出现地下水位下降的情况,何况下降得这么突然,这么明显。
冯山坐到章停旁边,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旱魃出世时方圆百里都会大旱,你说这山里会不会就有一个?”
章停不置可否,世上说不清缘由之事多如牛毛,谁又道得清这次水位下降是地质结构突变还是某些玄秘不可说。
山里空气清新,夜空澄澈如洗,章停望着满天星斗,才知道夜晚的苍穹并非只有单调的黑,那一颗颗看起来差不多的星星或闪耀或暗淡,各自讲述着亿万年来的心路,那些只在书上看到过的星座居然也能一一对得上号了。
星星看得久了,章停躺在炕上闭着眼还能感觉到视野里有无数小光点在一闪一闪,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没睡多久又被吵醒了。
冯山揉着眼睛迷迷瞪瞪爬起来,开门就瞧见二叔一家边套衣服边往外走。
二叔说邻居家有两个昨天来的游客今晚没回来,怕是困在山里了,山里没有大型猛兽,但夜里又凉又潮湿,人在外面冻一宿会生重病,要是再乱走闯进深山就很难走出来了。
“你俩睡吧,我们帮着找找去。”
二叔急吼吼走了,章停叫住单腿蹦着提鞋的章壁。
“我跟你一块去吧。”
章壁也没推辞,带着章停出了门。
光着膀子的冯山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找到衣服套上,人全走光了,他不认路不敢乱跑,只好躺回炕上辗转反侧。
邻居只找了周围几户帮忙,十几个人直奔后山分头找人。章壁年纪小,不敢让他一个人一路,正好章停跟来,哥俩刚好一队。
章壁像是怕章停害怕,边走边说个不停。
“那边就是许愿树,其实那边有好多凤凰树,只是边上那棵最茂盛,花开得最艳。等挖完井,我带你去林子里转转,可漂亮了。”
章停顺着章壁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借着比手电更亮的星光,隐隐约约能瞥见点红色,万绿丛中一点红,着实美不胜收。
两个体力充沛的年轻人很快深入到山林复地,高耸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星光,手电的光亮在这里也只能照出前方两三米而已。地上腐叶一层又一层,最上面的比较干燥,底下的腐败潮湿,一脚踩上去先是喀嚓嚓脆响,然后便是踩到泥里的湿滑感。
章停照了照脚底下,这里的地表湿润,完全没有干旱的迹象,看来冯山的旱魃说立不住脚了。
又走了十来分钟,左侧林子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二人立刻转道,途径一个陡坡,章壁麻利地爬上去了,章停鞋底有点滑,爬到半路又出溜下来。
“哥你在这等我吧,我过去瞧瞧,要是那俩游客的话我怕他们待会走远了。”
他叫得声大了点,惊起飞鸟叽喳。
章停应下,章壁循着声音跑没影了。
章停看看挡在眼前这个三四米高的陡坡,不怎么甘心地又试了两次,每次都是快到顶了又滑下来。他横着来回走,想找个坡度稍缓的地方冲上去,担心章壁回来看不到他着急,他特意每一脚都踩得很重,在腐叶上留下鲜明的足印。
前行二三十米,坡度似乎有所缓和,章停退后冲刺,揪着垂到坡上的树枝一鼓作气冲了上去。坡边有棵大树,他冲得太猛没刹住撞到树干上,虽然用手臂挡了一下还是有点眩晕,不得不倚着树干歇口气。不同于密林里的草叶清香,这里有股淡淡的别样香气,乍一闻很是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些无法描述的气息。
四周静悄悄的,搭配若有似无的香气,章停有点犯困。他晃晃脑袋,即刻启程。
离开时,章停的头顶撞到垂下来的枝干,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他下意识抬手接住,竟是一朵红艳似火的凤凰花。
他们这是走到凤凰树那片林子了?
章停抬头看看这棵树,繁花似火,再看周边却只有翠绿。
看来这是一棵遗落在密林深处、脱离了同伴的凤凰木。
这是海边长大的章停第一次看见凤凰木与凤凰花,那一朵朵盛开的红花有着暗夜也掩盖不住的震撼之美,只一眼便沉溺其中。
章停痴了片刻忽然笑了。
夜半混沌时,精灵送余香,倒是有了些聊斋的味道。
虽是苦中作乐的臆想,章停还是举了举手中的落花,对树说:“谢了。”
他把花放进左胸前的口袋里,朝章壁离去的方向追去。
他走得没有留恋,因而没有发现自他走后,树冠上那些红花迅速凋零,飘落,淡淡的清香顷刻间被血腥气取代,光秃秃的树干犹如午夜鬼魅,张牙舞爪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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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老远的章停终于寻见了章壁的足迹,追到一半碰见了着急忙慌往回走的章壁。
“哥,”章壁脸色不太好,也没追究章停乱走这事,“我爸摔了一下,咱赶紧回去吧。”
章停心一沉,连忙询问怎么回事。
原来二叔找到了不见的两个游客,那俩人滑到斜坡沟沟里,崴了脚上不来,二叔下去救人,不小心跌了一跤。
出来寻人的村民陆续回到村口,得知人找回来了便各回各家,只有拜托找人那户守着章诚家,一个劲道谢赔不是。
二叔的两条腿淤青了好大一片,没伤到筋骨,行动却也不太方便了。
二叔打发走邻居,坐在床上唉声叹气。
“明儿还挖井呢,这不耽误事么。”
挖井是他家主导,又是在他家地头上,哪有他这个主人家不出力的道理,二婶一个瘦弱女人干不得那么粗重的体力活,章壁年纪小,没人会把他当成个劳力。
章停帮着给二叔双腿上了药,宽慰道:“这不是有我么,明天让小弟带我俩去挖,我们仨怎么也能顶一个熟练工了。”
听到动静爬起来的冯山也表态:“叔儿你放一百个心,我们平时在学校经常栽树,最擅长挖坑。”
二叔苦笑,挖井和挖坑哪是一回事嘛。再说两个孩子大老远来一趟,哪有让他们干苦力的道理。
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先这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