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不平的山间土路上,一辆随时散架的破旧小面包艰难爬坡。
章停的脑袋第十七次撞在窗玻璃上,撞得他彻底没了脾气。
脏兮兮的车窗倒映着他那张满是无奈的俊颜,微长的刘海随着车体的颠簸挑逗着他长长的眼睫,被他用修长白净的手指撇开。
旁边的冯山捂着嘴不停干呕,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章停看他随时玩完的惨样,主动叫司机停车歇会儿。
同车七个人如蒙大赦,争先恐后挤下车,各找位置解决上面或下面的紧急需求。
章停给冯山拍背,等他不呕了拧开一瓶水递过去。
冯山大口大口喝进去又大口大口吐出来,疯玩晒黑的大脸白了好几个色号。
“早,早知道路这么难走,我,我,打死我也不带你来了。”
冯山看看前后都望不到头的山路,绝望极了。
章停架着他到干净的地方坐,再递一瓶水让他洗脸。
缓过这口气,坐在地上的冯山颓废又愧疚:“停子,哥对不起你,坑你一回不算完,这又坑了你第二回。早知道来什么许愿村儿啊,地球这么大,去哪玩不行。”
他和章停是大学室友,就在章停考研前一宿,他突发急性肠胃炎,是章停送他去医院,给他交费办手续,全忙活完天都亮了,急三火四回宿舍取准考证的章停还是没能赶上考试。在冯山这种学渣眼里,考什么都能过的章停那是学神,只要去考试就一定考得上,结果却为他耽误了一年。
晚一年考研等于晚一年毕业等于晚一年在事业上大展拳脚,这是多大的损失。
学神的一年,无价。
冯山康复的第一件事就是琢磨怎么补偿章停,给钱太俗气,简直是在玷污他救命恩人圣洁的光环,于是从小就爱到处跑的冯山一拍脑门决定毕业后带章停出来旅游。知名旅游线路没什么新意,就爱宅在家里看书鼓捣电脑的章停也提不起兴致,所以冯山瞅准了这两年才火起来的网红打卡圣地——许愿村。
许愿村原名临伙村,村庄建在偏远的山沟沟里,进出很不方便,也因此保留了最纯粹的自然风貌。有驴友偶然闯入村庄,还以为自己误入了桃花源,尤其村子后山那棵繁茂的凤凰树,美得人心醉神迷。
驴友拍下的照片和小视频在网络上掀起空前热度,无数网红为蹭热度前去打卡,不知是谁带头,那棵凤凰树莫名其妙成了许愿树,临伙村也成了许愿村。去过的人都说灵验,也不知是真灵还是胡诌,反正上当者一年比一年多。
都说许愿需心诚,很多前去打卡的游客都将进出村庄这段难行之路当作许愿的代价。这不,同车那几位休息差不多了纷纷回车,催着司机赶紧开车。
冯山的脸垮得像驴,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一下,我一定要替停子讨这个吉利。”
章停哭笑不得,明知他靠自己就考得上还非要来祈福,这份心意他心领了。
其实他对考研没什么执念,就是想再多逍遥几年,反正以他的成绩换来的奖学金以及偶尔参加比赛得到的奖金比同学刚入职的工资还高,又何必执着于早早去职场当社畜呢。只是逍遥归逍遥,自我价值的提升也不能撂下,所以他拒绝了学校保送,报考了更高的学府。多复习一年也没什么不好,平白多出一整年假期多自在,他上学早,又跳过级,现在也才二十岁,他耗得起。
破面包像个暮年老者,载着这群不肖子孙颠沛流离。章停睡又睡不安稳,玩手机会眼花,裹在黑色运动裤下的大长腿窝在狭小空隙里,怎么放都不舒服,又不敢乱动,免得碰到旁边这位反复升仙下凡一直在渡劫的室友令其更难受,他能做的也只有插着耳机听着歌,百无聊赖张望窗外的风景。
近处土木稀少山石林立,徒步亦是难行。难怪许愿村成了网红村,拉游客的车还是这么破烂,多好的车上了这种路都得变破烂。
远山尽是翠绿,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绵延至天边,山风刮过,枝叶哗哗之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反反复复演奏着单调的韵律,那是清心的催眠曲,却也能勾起人类潜藏在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车子走得慢,窗外的风景便犹如开了慢镜头,一帧一帧微妙地变化着。
章停看着看着,竟在这漫山遍野的青翠间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模糊的记忆角落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视角。他看过这样的风景,那一年他五岁,指着远山脆生生地对妈妈说:“那边的山好像一颗大大的西蓝花噢。”
那一次,他坐在比面包车更慢的牛车上,常年暴晒显露出木头纹理的车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却还是颠得他屁股疼。
那一次,他跟爸妈回老家,老家在很偏远的山沟沟里,那村子叫什么来着?
章停歪着脑袋想半天,眼瞅想起来了,车窗又一次热情地吻了他的脑壳,把他好不容易抓到的灵感磕飞了。
章停揉着撞疼的部位,心底莫名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小时后,不堪重负的破车终于来到村口,连司机在内的所有人争先恐后挤下车,各找地方再缓一口气。
章停一个人挎着两个大号登山包,扶着丢掉半条命的冯山边走边打量这座古朴的村庄。进村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干得到处都是裂缝,石头混黄泥的房子一排排罗列,每间都带大大的前后两个院子,种着各种时令蔬菜。
这一幕再度与章停的记忆重合,章停怀疑这就是他那个十五年都没再回过的老家。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网红旅游点居然是他老家?
抽完烟的司机带着大伙进村,别看每车只有这几个人,实际慕名而来的游客已经将这个近百户的村庄住满了。除了每天往返一趟的班车,还有自驾游、组团包车以及碰运气搭了村民牛车的,别管怎么进来的,不缓个三五七天都提不起再次颠簸出山的勇气。所幸这里空气清新,风景优美,吃食也很美味,时间充足的人都很乐意多住几天。
章停留意着经过的每个院子,所有土地都像是三个月没下过雨,可家家户户的蔬菜都很精神。他想看看本地过往的天气预报,无奈手机没信号。这个连电都得仔细着用的偏僻村落,不用指望这附近有基站了。
司机挨家问还能不能住下人,前面十几户都摆手,说是住满了。一行人仿佛负重的骡子,艰难地转去下一排。不知转了几个来回,就在一行人再度转向下一排房子时,章停突然站住了。
眼前这座位于村尾的院子是一整排房子里最大的,房屋看着也要新一些,红砖水泥结构在一众小土房中简直鹤立鸡群。院墙的木栅栏跟其他人家没分别,都是手臂粗的木桩,经过许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然有了斑驳的岁月痕迹,章停一根一根轻抚过去,在最角落的那根离地一米的位置找到了一排竖着刻在木桩上的五角星。
他舒了口气,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事,这是他的老家。
走出老远的冯山呼哧带喘跑回来:“前面那家有空位,赶紧的,要不还得往里头走。”
章停绕到正门:“咱们住这家。”
“这家不是没人吗?”刚才司机站门口嚷半天也没人应声。
章停跳脚张望,个子高有个子高的好处,一眼便瞧见后院貌似有人正往前院来。
冯山还想催他走,一个皮肤黝黑的瘦高中年汉子小跑着从后院出来,见门口有人立刻迎上来。
“来旅游的吧,我家有位置,进来进来。”
章停望着那张明明年纪不大却有些沧桑的脸,跟家里年初收到的照片一模一样。
“二叔。”
来人一愣,盯着章停瞅了又瞅,不可置信中满是惊喜:“小停?”
“二叔,是我。”
章停笑着抱上去,来人激动地在他背上连拍好几下:“好好,你都长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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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山直到坐进屋里也没想明白他在短视频上随机刷到的旅游胜地怎么就成了章停的老家,那边叔侄俩聊得正热乎,他也不方便插嘴,只得窝在凳子上,翻找原计划为旅途路上准备的零食。
“来之前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咱村头安电话了,你爸知道号。”
章诚舀了两碗水:“路上没少遭罪吧,先喝点井水缓缓,可甜了。”
章停接过来,瓷碗冰凉,可见这井水凉得很过瘾。他没着急喝,而是先说了自己碰巧回来老家。
“怪不得,”章诚一个劲点头,“我就说你爸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来,你上回来遭多少罪呢。”
五岁的章停到了村子就四处撒花,疯玩疯跑了两天,村里建筑都差不多,小孩子分不清谁家是谁家,就偷偷用石子在二叔家的栅栏上刻了一排五角星。
山里风大,路上的颠簸加上两天没节制的疯玩,章停病倒了,高烧怎么都退不下去,最严重的时候直说胡话,非说后山上有好多人在朝他招手。最后实在没办法,章诚跟邻居借了匹马,用小被子把章停裹严实,再用布条绑在身前,骑着去镇上看诊。坐牛车出来的章停父母晚几个小时才到医院,章停浑浑噩噩两天才退烧,险些烧成肺炎。
那之后章停父母再回老家就不带他了,一是怕他路上遭罪,二是多多少少带了些迷信,总觉着小孩子的胡话不见得是胡说,说不定章停的体质跟村子犯冲,即使章停的父亲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从没听过见过离奇的事。
二叔欣慰地拍拍章停的肩膀:“你先歇着,我叫你二婶给你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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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停喝了口水,沁凉甘冽,比城里的水好喝太多。
冯山已经干完一碗,眼巴巴瞅着厨房又不好意思去舀,只好有一句没一句跟章停闲聊。得知章停幼年的经历,冯山打了个寒颤:“你这有点邪门啊,那后山上是不是埋过死人呐?”
章停摇头,他爸说村里有祖坟,埋得远着呢。
“不过我爸说山那头还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跟这边不走动,也从不出山,说不定是他们把过世的亲人埋在山上了。”
冯山搓搓胳膊:“真埋山上,你那不就是见鬼了。”
他扒着窗台向后山张望,越看越觉得眼熟。
“我记着视频里,许愿树就在那个方向啊。”
敞开的房门颤了颤,山风穿堂而过,满室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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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回来得很快,和他一起回来的除了章停幼时见过一面的二婶还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劲瘦少年,个子尚未长起来,只到章停的肩膀,五官俊得很,就是晒得忒黑,章停见过他的照片,是二叔的儿子章壁。
章壁一点不认生,蹿着来到章停跟前,两只脏兮兮的手在更脏的破衣服上蹭来蹭去,笑出一嘴整齐的小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