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贵咳嗽一声,抬手止住了他,自己慢腾腾掀帘下了车。 路中央果然横着一棵丈许长从中间齐齐折断的老槐,枝杈虬结,足足有一人合抱般粗细。一个布衣粗服的年轻人头戴斗笠,帽沿压得低低的,叉着两腿大模大样地坐在树干上,看见王喜贵走过来,也不过随随便便朝他点了个头。 王喜贵倒也不恼,看了看那树,又瞅了瞅那年轻人,似笑非笑道:“怎么又是你?你出言不逊,藐视天家,好大的狗胆!昨儿分明没下过大雨,这树也不是被雷劈倒的,你这是成心给咱家找麻烦呢,就不怕咱家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么?” 罗钰摘下头上的斗笠,从从容容的站了起来,笑道:“听说王公公最是爱才的人,必不舍得杀我,小人这才敢冒死出此下策。” 王喜贵眼睛望着天,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猴崽子很会说话呀——你这马屁到底是拍咱家呢,还是夸你自个儿呢?” 他这么说着,脸上到底现出了一丝笑模样,懒洋洋道:“也罢了。看你来回这么折腾,也算有两分诚心,就先留着你这颗脑袋——比划两下子吧,咱家倒要看看你这小猴崽子究竟有多大脓水儿。” 罗钰当即向王喜贵一揖到地,也不说二话,只把腰间束带重新紧了一紧,便走到那树干一头,缓缓扎个马步,气沉丹田,双手稳稳托住树桩底部,两膀一较力,那树干一头便被徐徐抬起数寸。罗钰这一口丹田之气不松,猛然大喝一声“去!”,声若洪钟,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而那足有四五百钧重的粗壮树干竟被他整个抬了起来,顺势一推,便轰然倒向一边。 旁边的二十几名护卫心下暗惊,却也不由自主齐齐叫了一声好。 罗钰面不红气不喘,掸了掸手上的浮尘,方向王喜贵躬身行礼,恭声道:“好了,王总管的车驾可以过去了。” 王喜贵负手而立,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将罗钰重新又瞧了几眼,方淡笑道:“小子,你倒真是个情种儿。不过为了个女人,值得你费这么大功夫么?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粉面骷髅。色字头上一把刀,从古到今多少英雄好汉都死在这个字上头了。咱家爱惜你是个人才,实在不忍心看你玩火。你这是老虎嘴上拔毛呢,也不怕把自个儿赔进去?” 罗钰心里突的一跳,脸上的神色就变了,万没想到这个阉人一双眼睛竟如此毒辣,一时怔在那里竟无语以答。 王喜贵却又换了一幅极亲切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和缓地说:“小伙子,你有胆识有魄力,又有一身好功夫,前途未可限量啊!大丈夫应当志存高远,切不可为情所累。咱家诚心劝你还是自奔前程去吧,不要蹉跎了自己。” 罗钰便知一切都没瞒过这阉人的一双眼。伫立了片刻,他忽然单膝点地,双手抱拳于胸,恭声道:“多谢公公教诲。小人无家无业,一路到了这里,只是诚心诚意想追随王公公鞍前马后,恳求公公提携!至于公公说的那人……小的和她不过是堂房兄妹,有些放心不下罢了。” “哦?”王喜贵挑了挑眉,远远地朝曲烟烟所乘的马车瞄了一眼,又眯起眼睛向罗钰脸上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忽而皮里阳秋地一笑,道:“那倒是咱家想多了?好吧,你既如此心诚,咱家还真不忍拂了你。那就……你先跟上队伍走吧,进了京再说。” 罗钰心里一喜,当即推金山,倒玉柱,便冲王喜贵拜了下去。 …… 翠翠悄悄放下车帘一角,脸上莫名的悲喜难禁。她默然坐了半晌,方伏在曲烟烟耳边,轻轻地叹息道: “烟烟,我真的好羡慕你啊……想不通罗大哥对你这样痴心,你为何竟不要他?!荣华富贵真的有那么重要么?若有一人能如此待我,我此时便是死了,此生也无憾了!可惜,这辈子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 她的叹息微不可闻,可是声调中却充满了浓浓的失落和感伤。 曲烟烟的两道秀眉却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 罗钰如此的痴情和执着,是她始料未及的。他不是要去县太爷那里谋个差事的么?为了能跟自己待在一起,他居然一脚踢开县衙,用尽心思一路跟到京城,直接攀上大内总管了! 好,很好,他这是成心要给自己添堵么?他知不知道,他这样意气用事,会把他们两个人都引到死路上去啊! 曲烟烟焦躁不已,简直怒不可遏。可当着一车姑娘们的面,她的脸上又不能表露出一星半点来,几乎忍出内伤。 不过也就是一转念间,她又回过味儿来——罗钰的种种,其实都和自己没半点关系;人家那一颗热腾腾的痴心,完全是奉献给这身体的原主的。想到这八百里披星戴月的执着追随,曲烟烟又有点羡慕那位已经死去了的姑娘了…… 有时也会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遥遥地往前面那匹黑骠马上瞥一眼。从这个位置,永远只能遥遥看见罗钰端坐于马上的背影,蜂腰阔背,健硕而精神。如果再能增添几分君临天下的贵气,这个背影几乎就是明渊的翻版了。 明渊……明渊。 曲烟烟发现翠翠向窗外偷窥的次数比她要多上几倍。她数次皱了眉想要暗暗出言警告这个小姑娘,切不可胡思乱想。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进宫以后,等待这姑娘的也许将是终生的暗无天日,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只剩这最后一两个时辰可以默默编织她那个永远不会实现的美梦了吧?就由她去吧…… 日暮时分,红砖碧瓦的巍峨宫墙赫然出现在了视线里。 彼时,那红彤彤的如火夕阳正慢慢地往地平线下坠,宫墙内重重叠叠的飞檐顶上霞光万道,衬着漫天的火烧云,那绮丽壮美到不真实的画面让曲烟烟一瞬间几乎泪流满面。 宫里不能见泪光,她偏过头去掠了掠鬓发,顺势不着痕迹地拭了一下眼角。再坐正身子,脸上神色已是如常。 我回来了,我终于又回来了!爱我的和害我的人们,你们准备如何迎接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