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贵面容生得极好,三十几岁的人了,面皮却出奇的光滑紧致,不见半点皱纹,象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般俊俏标致;一双细目里总是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尤其是他一张嘴,那一口吴侬软语柔柔糯糯,让人如沐春风,由不得便生出亲近之意。 他的手段亦是八面玲珑,哪个宫里都应酬得滴水不漏。当日就算嚣张如郑贤妃,也从没挑过他的不是。明渊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即位后没多久,就将他由秉笔太监升为了天乾宫的大总管。 前世时,淑妃楚云萝自然也没少跟王喜贵打过交道,知道他颇得明渊的器重,是天乾宫乃至整个后宫中第一得脸的奴才;而他更是尽职尽责,将明渊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皆打理得无微不至。 这么一个御前红人,怎么会放着宫中事务不理,倒跑到几百里外的穷乡僻壤中来了?不消说,自然是奉了圣命的。那么…… 曲烟烟心中生疑,又莫名地有几分激动,不由自主就走到了窗前,遥遥向王喜贵打量着。恰逢王喜贵也正朝她望了过来,四目相对,曲烟烟注意到王喜贵的眉峰微微一挑,神情象是颇有些意外的样子。 “那屋里的姑娘是谁?”她听见王喜贵轻描淡写地问身边那引路的蓝衣老者,眼睛犹自遥遥瞅着自己。 老者连忙点头哈腰地回禀:“回王公公的话:那妮子姓曲,名叫烟烟,是这冯家的……” 话未说完,冯高氏已经大喇喇地走了过来,一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王喜贵身上的穿戴,一边问那老者:“哎哟,这位是谁呀?倒让乡佬儿亲自领着……上俺家来有啥事儿啊?” 那蓝衣老者乃是本乡的里正,听见这话,急忙扳了脸喝斥道:“瞎嚷嚷什么?这是宫里来的贵人!蠢婆娘,还不快快拜见王公公!” 王……公公?! 冯高氏虽然泼悍,毕竟生在穷乡僻壤,哪里见过这等人物,不免有些发懵。不过她早把王喜贵身上华丽丽的绸缎衣裳看了个满眼,又见这人只是负着两手傲然站在那里,对自己根本就视若无睹,而那里正老儿倒象条哈吧狗似的对他满脸的媚笑…… 冯高氏马上判断出此人定是个自己惹不起的大人物。她审时度势,立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谄笑道:“哦哦,王公公是么?婆子眼拙,不识得贵人,您老可别怪罪……您老人家贵脚踏贱地,必是有什么事吧?” 王喜贵仍不错眼珠地遥望着曲烟烟,淡淡道:“那边那位,是你的女儿么?” “啊……?”冯高氏有点摸不着头脑,顺着王喜贵的目光一径看到曲烟烟身上,这才反应过来,可却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又不敢贸然回答,只得支吾着:“她呀?咳咳,她……”,眼睛就求助地瞄向了里正。 里正已然揣测出了王喜贵的意思,这么一个攀龙附凤的好机会,岂肯放过,当即抢先笑道:“对对,是她女儿!是她的……干女儿!”,一边说,一边急扯白脸地冲冯高氏使眼色。 冯高氏越发疑惑起来,眨巴着眼睛不住地瞅着里正,想问却又不敢问。 王喜贵便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笑道:“远远地瞅着,模样倒还算周正。让那丫头到近前来,给咱家仔细瞧瞧罢。” 冯高氏越发惊异,嘴巴大大地张着,瞅瞅王喜贵,又瞄一眼曲烟烟,疑惑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嗯?”王喜贵斜睨着她,眉头一蹙,脸就沉了下来。 “你个傻婆子,杵在这儿干嘛呐?公公说的话没听见吗?还不快把姑娘叫过来!”里正急得直拍大腿,只得又耐着性子向冯高氏道: “王公公是皇宫里头派出来的‘花鸟使’,专门在民间挑选出众的良家子进宫侍奉皇上呢。他老人家在咱们乡里看过的姑娘总也有百八十人了,就没一个能入得了眼的!才刚路过你们家,原本也就是想进来歇个脚儿,没承想倒看上你们丫头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你这老婆子走了狗屎运啦,你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冯高氏听了这话,一双三角眼震惊地瞪成了一对牛眼,如同失了语一般,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啥……?!皇宫里专门派人来民间挑选漂亮姑娘进宫?进宫伺候皇上去?她活了这么大岁数,闻所未闻啊!这么说来,姓曲的贱妮子这是要一步登天了? 冯高氏一时判断不出这事的深浅,只管愣怔地瞅着里正。曲烟烟却已从灶间款款地迈步走了出来。 适才院中几人的对话,她已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她的惊愕比冯高氏更甚。 宫里妃嫔向来讲究出身门第,最不济的也得是个七品官之女,否则连待选的资格都没有。现在怎么会到庄户人家选起姑娘来了呢?这是礼部那些官儿们玩的新花样么?或是王喜贵为了巴结媚上而想出来的鬼主意?再或者,根本就是明渊的意思?为什么自己在宫中时闻所未闻……可不管怎么说,自己才刚死没几天啊,明渊就已经把自己抛到脑后,这就开始广选美女充盈后/宫了? 心底倏地蹿起一股苦涩酸辣的味道,直冲鼻腔,呛得她几乎红了眼圈。她连忙稳了稳心神,抬手将额前凌乱的发丝理了一理,这才轻移莲步,从容不迫地从灶间走了出来。 “民女见过王公公。”曲烟烟神色坦然地向王喜贵略施一礼,不疾不徐地应道。说是行礼,不过是微微欠了欠身。她的神态从容而端庄,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 王喜贵目不转睛地打量了曲烟烟一会,淡笑道:“来,给咱家走几步瞧瞧。 曲烟烟再次向他微微一福,便盈盈起身,继而昂首挺胸,款款地从王喜贵面前走了过去。行走之间,人动裙不动,眉目端凝,就连腮边的两颗米粒大小的银耳坠都不曾摇晃半分,举手投足间天然带出了一份贵重高洁的气度。 王喜贵一边点头,一边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抓出一把金锞子,随手扔了过去。那新制才出炉的金锭子一路骨碌碌滚到了曲烟烟脚下,在落日的余晖下,泛出黄澄澄的夺目金光,简直闪瞎了众人的眼睛。 “啊!”冯高氏婆媳几个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死死地瞪着那些满地乱滚的金锞子,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 唯有曲烟烟一人,对此完全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地从金锞子上面迈了过去,神情丝毫未变。 王喜贵赞了声好,点头道:“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容貌,倒真是难得。不象个乡下女儿,倒象位官家的小姐了”。 说罢便闲闲地向里正道:“这个丫头你记下来罢,五日后送到县衙里去。咱家还要再去别处看看,就不在这儿多耽搁了。” 说着便熟稔地拍了拍曲烟烟的肩膀,信手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她手里,笑道:“朝廷的赏资要过几日才会拨到你们家里。你们穷家小户的也艰难,这儿有五十两银子,算是我私人接济你的罢。这两天你到城里置办几件象样的衣裳首饰,五日后你随咱家入宫。进宫面圣得好生捣饬捣饬,穿得太寒酸了可不好。” 曲烟烟在前世和这位王公公是打过交道的,知道他最是个城府深善钻营的主儿,不然又如何坐得上那天乾宫首领太监的位子?如今他肯这样在自己身上下功夫,说明自己已入了他的眼。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重返宫中,见到明渊看来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曲烟烟心中欣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当下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银票,唇边噙了丝清浅的笑意,缓声道:“多谢公公提携,一切还有劳公公指点照顾……滴水之恩,民女日后自当涌泉相报。” 王喜贵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嘿嘿笑了两声,点了点头,道:“倒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有出息,有前途。” 冯高氏犹自贪婪地盯着地下那些金锞子看,耳内听着曲王二人言来语往,一时竟插不进嘴去。直到两个随从上前将那那些金子捡拾了起来,又见王喜贵已经转身离开了,她这才如梦初醒,蹦起来大喊一声: “公公老爷,这可不行啊,她是我冯家的儿媳妇,可不能跟着你走啊……” “媳妇?不是你干闺女么?”王喜贵诧异地回过头来,扫了里正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冯高氏急忙分辨:“那啥……乡佬儿他也不大清楚这里头的事儿,说错了也是有的……其实我哪有什么干闺女,这丫头根本就是我的……” “我是他们买来冲喜的,但并未和那人圆过房!那人现在已经死了。”曲烟烟抢先一步,口齿清晰地打断了冯高氏的话,继而径直走到王喜贵面前,背对了冯高氏,冷静而恳切地轻声道: “王公公容禀:进宫侍驾是民女梦寐以求的事。可民女不是自由身,还有卖身契捏在那冯高氏手里。求公公助民女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