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染仰头望着那漫天的笑脸,一张张生动无匹的莲生笑脸,长久静默无语。 洞窟内无端泛起寒风,将沉寂的空气卷成一个个旋涡,披散肩头的长发飘然拂动,一缕缕散落面颊,挡住半边眉眼,挡住眸中所有激荡的神情。 “……时日已然无多,怎经得起你如此虚耗,真教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你若只想专心做一个画师,与小丫头卿卿我我,那我现在一刀自刎了算了,胜似眼看着大事不成,一辈子心如刀割!……” 柳染微一摆手,阻住宿阿大已经变得嘶哑的语声,双臂一举,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不要再说了。我早已不是小孩子,道理我都明白。” “只明白不成,你须快刀斩乱麻!”宿阿大急切地凑近他: “你总是把持不住,与她藕断丝连,已经被她知道得太多!她知道我们在打探琵琶用法,知道你身怀武艺不是寻常画师,前几日我们宰了那不听话的老莫,又被她看到染血的帷帽,如今又知道我这聋哑也是乔装,几下里一拼凑,定会起疑!你确定她不会去官府告发你?只要对旁人透露一点半点……” “她不会。”柳染低语一句:“她不会害我。” “她不会存心害你,但无心之失谁能防范?我们的大事又不可以让她知道,她没头苍蝇似地乱猜乱撞,谁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来?而且……”宿阿大猛然贴近柳染,鼻尖对着鼻尖,炯炯眸光比那灯火还要刺目: “一旦她卷进来,随时随地都是送命的危险!我们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要她也陷身其中吗?” 陡然间寒风彻骨,柳染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身边灯火疯狂摇曳,映得那张清秀的眉目间阴影跳动,走马灯般喧攘不宁。修长的手指也微微一抖,指间那支画笔浓墨溅落,染得满手的污黑。 “放心吧,我知道的。”柳染依然淡淡开言:“我不会让她卷进来。” “这不是你能控制!这姑娘有主意得很,她会听你的话吗,你叫她怎样她就怎样吗?一旦被人盯上,害了她也害了你,害了所有这些前仆后继的众人!万全之策就是与她一刀两断,再不要有一点往来……” “你话太多了。”柳染提高了语声,手中画笔掷出,扑的一声丢在宿阿大面前:“住口,退下。” “此事生死攸关……” “退下!” 宿阿大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飞快爬下高架。 只剩柳染一个人泥塑木雕般呆坐在架上,低头望着自己染满浓墨的双手。 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没了声息。无风无浪,无花无鸟,无天无日。 柳染手指微颤,将指间的浓墨一下下涂在壁画上。眼前那尊菩萨的笑容,圆润的小脸,娇憨的眉眼,被他纵横交错地涂黑,彻底辨认不出的一团漆黑。 —————— 连续多日的灿烂暖阳终于消逝,滚滚风沙重又遮蔽了敦煌上空。 天气哪里影响得了莲生的心情?于她而言,又是欢快的一天。清雅静寂的莲字香室中,又一款新香出炉,莲生取过一叠崭新的花笺,以那枚小小玉印,蘸取朱砂印泥,在花笺一角,仔细钤上一个“莲”字。 宛若真正莲花盛放一般的精巧字形,一笔笔圆融如画的细致手工。 侧面还有两条柳枝,那,是他的姓呀。 天底下最美的一方印,越看越是欣喜。温润的白玉握在手心,散发着莫名的热力,轻轻在面颊上贴一贴,连印章带面颊,一起都火热地燃烧起来…… “喂,你们几个上品香博士!都来议事堂议事,马上,不得有误!” 廊外传来管事陈阿魏的叫嚷,声音尖利而仓皇,全没了往日的沉稳。 “什么事啊这样紧急?”莲生将玉印小心收起,匆忙奔出室外。只见掌柜十一娘也站在院中,胖胖的圆脸上全是忧急: “我们也还不知道,快去就是!甘家来了个使者传令,说是要发布一个关系到香堂命运的大消息……” 往日庄严凝重的议事堂,此时挤满了人。 除了莲生和十一娘等人外,竟然站了两排小厮。众人正低声议论着店东怎会允许这么多男子一起前来议事,只听内室说笑声喧哗汹涌,一群小厮拥着一个全身锦绣遍体脂粉浓香的少年出现,头戴金冠,鬓插鲜花,笑吟吟地活像个妖媚的妇人。 “甘怀玉!” 香博士们顿时炸了锅,一个个惊骇地对视,莲生也是呆了。甘家香堂从不允准男子进入,这甘怀玉更是店东甘怀霜明令严防的小贼,怎么如今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甘怀霜为什么不露面,为什么会放任这等恶行,她们的店东,哪里去了? “从今以后,我才是你们的店东。” 甘怀玉很满意众人的惊诧,翩然一拂长袖,扭身坐到主案后,向阶下睥睨很久才开言: “我那姊姊甘老虎惹了官非,前日被抓去天牢下狱,能不能有命回来,不好说了。甘家香堂从此归我甘怀玉所有,你们诸位呢,也都是我甘怀玉的人了,以后命运如何,要看你们听不听话。” “店东为何下狱?”慌乱的人群中响起一句朗声质问,正是莲生:“店东一向与官府交情良好,又洁身自好奉公守法,绝没抓她下狱的道理,她到底怎样了,为何不现身,此刻安全吗,你对她做了什么?” “啧啧啧,对你东家如此口气,太没礼貌。”甘怀玉娇声轻笑: “那贱人也就是与县衙、府衙有交情,如今犯在天子手里,谁救得了她?我甘怀玉虽然一直看她不顺眼,但真要动手做了她,还没那本事呢。你叫什么来着,莲生吧?过来,过来,玉郎惦着你可不是一日两日啦。” 莲生傲立不动:“我只听甘姊姊的,你使唤不了我!” “哎哟,还是这等犟脾气。如今你可有把柄在我手里,不听我的话,当心我送你去和那甘老虎一起坐牢哦。”甘怀玉笑嘻嘻地回望内室,手中香帕轻摇:“卿卿,出来吧,怎么处置这丫头,你说了算。” 门口又是人影一闪,一个杏黄襦、翠绿裙的人影飘然现身。 “莲生姑娘,久违了。” 那人罗裙翩翩,行到甘怀玉下首坐下,杏眼瞟向莲生,笑容带着明显的怨毒之意。 莲生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云鬓花颜,极为熟悉,发髻上簪着一朵硕大的金丝绒线菊花,如同一只蜘蛛般张牙舞爪,却不是去年陷害莲生的花夜来又是谁? 这两个恶人如何会搞到了一起?甘怀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夹杂着甘怀玉的阵阵浪笑和花夜来的种种恨语,莲生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是送往馨宁宫的香品出了事。 馨宁宫的主人,婕妤宋小桃,乃是当今圣上李信最宠爱的妃嫔。最近得了莫名怪病,渐渐沉疴难治。前几日太医署上表,说病情可能是甘家香堂进贡的梅梢月影香导致,京城禁军中尉当即兵发甘家,锁走了店东甘怀霜。 平常人家同胞手足情深,有兄弟姊妹遭难必然心急如焚,这甘怀玉却是素来与姊姊不睦,见姊姊下狱,不忧反喜,欢天喜地地便来香堂夺-权: “从今以后,我甘怀玉才是东家,凡事听我指示。掌柜呢,就是花夜来,十一娘你要乖乖听她的,工钱给你加倍。”甘怀玉转向身边的花夜来,满脸压抑不住的浪笑:“怎么样,卿卿,满意不满意?” “满意,满意。”花夜来娇声回应,一张粉脸上却全无笑意,阴冷地盯着莲生与众人。 花夜来剽窃莲生的香方却被莲生揭露,自此被逐出甘家香堂,身败名裂,在夫家也抬不起头。满腔怨毒无处发泄,适逢甘怀玉趁机勾搭。花夜来本来对甘怀玉极是鄙弃,但此时只要能报仇雪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节操道义?当即投怀送抱,成了甘怀玉的外室之一。 莲生这才明白为什么甘怀玉会寻来席淞,原来有花夜来夹在其中。她素来嫉恨白妙,曾听出她的乌邑县口音,必是发现她行踪诡秘,所以撺掇甘怀玉去乌邑县打探。那甘怀玉对白妙觊觎已久,当然要趁此机会要挟白妙就范…… 此时白妙也在室中,面色苍白如纸,一只手与莲生的手紧紧互握。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傲然不理世事的冰美人,对甘怀霜的命运,关心焦切溢于言表:“花夜来,那香品是你做的,出了问题应该抓捕你才对,怎么抓捕了东家?” “谁说是我做的?进贡馨宁宫的是梅梢月影香啊,应该抓捕你白妙才对。”花夜来冷笑一声:“若不是我玉郎拼命保你,我早去官府告发了此事。” “进贡馨宁宫的不是梅梢月影香,是馨宁香,是你花夜来做的!”莲生奋然起身:“我马上就去官府告发你!” “你去啊。”花夜来森然冷笑:“眼下宋婕妤病情未明,甘怀霜只是被抓捕,还没有定罪,你若告发她以馨宁香冒充梅梢月影香呈送宫中,那是欺君的罪名,整个甘家和甘家香堂都要连坐!你想害死众人,你就去!” 莲生猛然咬住了嘴唇。 宋小桃定制的本是白妙创制的梅梢月影香,只是嫌味道过于清淡,要求添加两味青木香与顶勃梨。这事本来简单,但白妙是个极为清高乖僻之人,坚决不肯从命,甘怀霜知道馨宁宫势大,惹不起,为免麻烦,便命花夜来仿制一款,取名馨宁香,专供馨宁宫使用。 那花夜来本是个绣花枕头,一路坑蒙拐骗当上的二品香博士,哪里制得出这种香中极品?是莲生教她一点点仿出了方子,顶替梅梢月影香送往馨宁宫。 莲生脑筋纷乱,一时心思难定,那边甘怀玉已经举步下座,双目烁烁发光,笑吟吟地一步步逼近莲生: “小美人,花卿已经告诉我,那馨宁香其实是你做的,一旦暴露,啧啧,只怕不止是斩首,还要脱衣游街呢。你乖乖听我的,大家都听我的,自然相安无事,那甘老虎一个人死在狱中也就是了,反正是白老虎星,死了世间少个祸害。” “甘怀玉,你不止是没有人心,还没有脑子。”莲生向后退了几步,凛然开言: “甘姊姊一个人被抓去,你们甘家亲人却都平安无事,定是她独自承担了所有罪名,保下了甘家和甘家香堂!你不想着救她,反而急急忙忙前来霸占家业,焉不知此案尚未尘埃落定,其中稍有差池,你也难逃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