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染还是那样神情慵懒,一脸的从容不羁,长发在风中飞扬,银灰的衣袂层层翻卷如飞降的谪仙,唯有望向莲生的眼神异常地专注,唇角的笑意,也比以往更深,更浓:“柳染的心志不仅在于敦煌,毕生梦想是携一支笔行遍天下,画遍天下,如今这梦想中,多了一样以前未曾料想的事物。” “多了什么?” “多了你。”柳染长长叹了口气:“如今我的梦想中,有你。” 盎然暖意直涌莲生胸膛,周遭一切全然不复存在,什么鸣沙山,奇花,天光,日色,漫漫草原,浩浩林海,都化作一团温暖的云彩包裹身边。猛地跳起身,恣意起舞,整个人如鲜花绽放,盛放在绚烂花丛里,温煦阳光里,盛放在柳染盈满笑意的眸光里。 —————— 莲生觉得,自己与柳染之间,隔着的最大阻碍,是那个名唤宿阿大的哑巴。 他与柳染,寸步不离,对接近柳染的任何人都有敌意,对莲生更是憎恶得如仇人一般。莲生与柳染周游鸣沙山寻花,直到傍晚才欢欣鼓舞地回到莫高窟,老远便望见宿阿大黑着脸蹲在窟外,看着莲生的眼神,之凶狠之阴沉,比壁画中的地狱恶鬼还更胜几分。 莲生自然是避而远之,依依不舍地告辞了柳染下山,在山路上走了好远,回头一望,只见柳染并没有进窟,只在窟前与宿阿大相对而立,似乎正在激辩。 不想莫名其妙地受这哑巴的气,更不想让柳染受连累。本来一段欢欢喜喜的相处,为何要被这样阻碍?莲生打算开诚布公地跟宿阿大聊聊,找找事情症结。她幼时流落苦水井,也曾在哑巴王大娘家住过一阵子,略通哑语,有法子跟聋哑人沟通。 “伯伯好。” 这一日柳染爬上高架在窟顶画画,莲生趁机蹲到窟外搅拌泥灰的宿阿大面前,边说边伸手比划: “莲生对伯伯一向尊敬,不知为何伯伯这样不喜欢莲生呢?如果莲生做事有差,请伯伯直言相告,必当改正,还请伯伯赐教!” 宿阿大翻着白眼,不理不睬。莲生耐心说了半天,满脸堆笑堆得腮帮子都酸痛了,宿阿大才终于怒气冲冲的打起了手语: “你走开,以后不要再来。妨碍到柳染做事,他为你耽误很多时间。” “我没有啊,我安安静静看他画画,并不会出言打扰。他也不反感我来看他,他说过愿意陪我的。” 宿阿大冷笑一声。“他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那种浪荡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傻丫头才会当真。” “才不会呢!”莲生不高兴了:“柳染对你那样好,你怎么能这样说他?他待我好,我心里明白,你不要试图离间我们。” 宿阿大神情更是凶恶,奋力挥动瓦刀,溅得莲生一身泥水:“小贱人!叫你走你就走,再这样死缠着柳染,我教你吃些苦头!” 莲生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愈挫愈要强,如今被这哑巴比比划划地一通乱骂,不由得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嘟着嘴巴起身,抖抖裙子,背转身子,要走又不甘心,欺宿阿大聋哑,索性把一腔郁闷大声说出来: “才不理你呢!凭什么撵我呀,我敬你是长辈,可长辈也得讲道理呀。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有什么不对?他答应过要陪我看遍天下奇花,你再阻挠也是没有用!” 气哼哼地回头瞪一眼宿阿大,却见他已经停了手中活计,一双精光锐利的眼眸紧盯莲生,正在听她讲话。 没错,他在听。 那眼神那气色,是听见了莲生这没打手语的一番话,绝不是一个聋哑人会有的神情。 一切也只在一瞬间。莲生一愣之际,宿阿大已经飞快地低了头,又恢复了木讷的模样,挥起瓦刀搅动泥灰。 莲生后退两步,拎起裙角,疾步奔进洞窟。 也顾不得什么小女儿的仪态,手脚并用地爬上高架,一直爬到窟顶,挤在柳染身边。 “什么?不可能。”柳染听她讲完,一笔不停地继续挥毫绘画,只淡淡笑了笑: “他是我的老乡亲,跟我很多年了,天聋地哑,不会有错。你不须防范他,他就是模样凶恶了点,心眼好得很。” “柳染,你相信我,他是装聋。”莲生急了,小心地望望四周,压低了声音: “就算是你乡亲,怎知他就不会害你?你可知去年我的好姊妹是怎样害我的?你沉浸丹青,心思单纯,须有防人之心!他装聋作哑,必是有所图谋,以往我也看他是聋的,所以跟你说话都不避忌,什么都被他听了去,你看,多危险!……” 柳染漫不经心地笑着,伸指点了点莲生鼻尖:“莲生,我相信他,你不要管。我事他如父,不准你这样诋毁他。” 莲生鼓起嘴巴,不屈不挠地努力分辩:“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事你身在其中反而未必看得分明。我知道你有些隐秘之事,不免时常面临危险,身边还有人这样骗你……” “他没骗我。”柳染低喝一句,一向泛着水波般微笑的双眸,渐渐变得冷淡如冰:“听话,就此住口,不准再提这件事。” 莲生用力闭上嘴巴,咬紧了下唇。 她分明看得清楚,宿阿大就是在装聋作哑,柳染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人,危险至极,却不料他还全然站在宿阿大一边,甚至不容她分辩。原以为已经与柳染两心相照,原来他还这样不相信她,这样疾言厉色地对她。 鼓起嘴巴,翻身便走,飞快地爬下高架。口说无凭,待她再找些证据好了,一定要尽快让柳染知道,这哑巴根本就是在骗他…… 人未落地,身边已有人影一闪,是柳染从高架上纵身跃下,飞鸟一般落在她身边。莲生气鼓鼓地偏过头,迈开步子便要离去,却被柳染一把又拉回来。莲生奋力挣开,还要向外奔去,柳染张开双臂按向墙边,如一道坚实屏障,将她整个人围住。 “别生气,我说话重了点。”柳染俯下身子,口唇贴近莲生耳边,轻轻低语:“他的来历我最清楚,你放心。你和他,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有误会。” 莲生仍气鼓鼓地低着头,盯着面前柳染的衣襟:“不是我误会他,是他一直反感我!我以前不明白,刚刚才有点想通,他必然是不希望旁人阻拦他害你……” 柳染笑了,双眸如春风如细雨,重又充满了温和的光彩: “他不会害我,是为了保护我,所以不希望旁人接近。老人家嘛,就是这样脾气,我也说不动他。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说着,伸手入怀,自襟中摸出一样物事来,拉起莲生一只手,轻轻放到她掌心: “送给你,别生气了。” 莲生挣脱不得,低头一看,是一方手指大小的玉石。 形作圆柱,通体素白,莹润透亮,一边雕着字迹,却是一枚印章。 莲生好奇心起,当下也顾不得生气了,举到眼前细细一看,那字迹原来是一个篆体阳文的“莲”字。侧面以精致刀法,刻了两枝垂柳,纤长叶片摇曳,隐然有清风扑面而来。 “为你治的印,希望你能用上。”柳染的语声就在耳畔,额前散落的长发都扫在莲生面颊,温和的语声,让她满脸都不自禁地起着红热: “你给我的那些香品,包装的纸上都盖有一个莲字戳记,我觉得笔意不佳,不衬你。” 再也不能生气了。莲生笑逐颜开,如满池莲花都在春风里盛放。这俊秀字体,精美手工,细腻心意,令她整颗心瞬间融化,什么恼怒怨愤,什么委屈郁闷,全都一起消融于无形。柳染依旧还抵在她身前,双臂撑在她两肩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全是笑意,莲生面红过耳,身子一缩,自他手臂下溜出来: “哼,放过你这一次。下次不要这样对我。” 飞步逃出窟去。那宿阿大仍然坐在窟外,瓦刀插在泥灰中,眼望莲生出来,凶恶的眸光紧紧跟着莲生。莲生这回全然无心理会他,她无心理会任何人,只高高扬起头,攥着那枚心爱的印章,蹦蹦跳跳奔下山去。 —————— 宿阿大眼望着莲生的身影消失,起身走入窟内,爬上高架,蹲到柳染身边。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柳染笔下不停,细心将壁上飞天的发丝一根根描绘完毕,方淡淡开言: “你太不小心。连她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儿家都看出破绽来,你还能瞒得过谁。” 宿阿大更加阴了脸: “我没料到她忽然回头,猝不及防,更没料到她眼光如此锐利。这样一个女子日日在你身边盘桓,危险得紧,提醒你多少次,怎地就不听?不是说好了不准她再来,怎么还是把持不住,又松了口?她到底有什么本事,教你这样沉迷,处处软语温存哄她开心?” 柳染不理不睬,只顺着飞天动势一笔笔画下去,衣纹流畅地飘荡壁上,似云,似水,似缥缈不定的缕缕心思。 直待整尊飞天画完,才懒懒一笑:“我对谁不是软语温存?逢场作戏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难道要像你,整日凶神恶煞,让她对你起了警惕,终于露出破绽。” “你是骗我还是骗自己?你对她是逢场作戏吗?”宿阿大语声越来越低沉,神色却是越来越凌厉: “你丢下正事不干,花功夫陪她游山玩水,是逢场作戏吗?你刻那印章给她,是逢场作戏吗?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你画的画!”他霍然起身,戟指对着壁上的一列列飞天、菩萨: “你从前画飞天,各有各的神态,最近你笔下所有的飞天都长成同一个模样,你没察觉吗?你都画成谁了,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柳染盘膝坐在架上,只侧头调着墨汁,画笔在墨钵中蘸来蘸去,弄了良久,方缓缓抬头,凝视面前壁画。 说得没错。 他笔下所有的飞天,渐渐地都画成了同一个模样。 漫天飞舞的无数天神,列队听法的各方菩萨,都长着一张温润的小圆脸,下颌微尖,秀眉黑眸带着微笑的弧度,嘟起的樱唇更增几分天真。 他把所有的飞天,都画成了莲生。 一排排一列列,全是莲生。 一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莲生。 “……你想骗人,一支笔却是骗不了人!你早已陷进去了,满心里都装着那丫头!”宿阿大语声发颤,痛心疾首: “你有你的大事要做,怎能陷入男女情爱?我们送你回敦煌,是来谈情说爱的吗?你整日沉溺画画,已经教人心焦,又开始对一个女子倾心,你还能干什么,一身的重任都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