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帐里,小蛮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终于松了一口气。替雪妒理了被角,“看来这大将军不像咱们揣测那般恶劣。或许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 雪妒欠了欠身,“近日你读《论语》,可曾看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个倒还没有看到,不过我看过了‘君子九思四不’。” 雪妒明眸瞧小蛮,“‘君子四不’为何?” 灯烛微弱,小蛮小心翼翼地将灯烛挪至席边,道,“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言至此,小蛮倒有些明白,大将军以十六姨来威胁六姑娘,若依圣人言语,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君子。 右中军帐旁的一大堆篝火前,负责值夜的宋参将正和刘督统闲话。 宋参将扔了一截木柴到火里,烟灰火星乱溅,“你下午才赶回来,这么急着见大将军,有什么事?……若早来些,必定能见着,大将军刚刚还在中军帐。” “也没什么大事。” 都统刘载誉道。 “那便好,你一直在协助昭毅将军转运粮草,可还顺利?”宋清良问。 “顺利。”刘督统点了下头。过了一会,又若有所思道,“听说这回出征,大将军带上了女眷。” 宋参将今日一直在步兵营,并不知女眷之事,脸色疑惑,“怕没这回事罢,大将军以前四方征战从来不带女眷。” “今日傍晚举炊时,杨炎吩咐底下人为女眷备膳,我才知道。”刘督统道。 “杨炎向来不妄言,看来是真的了。”宋参将略一思忖。 “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出征时,身边有姬妾侍候也没什么大不了。”刘督统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宋参将点点头,又朝火堆里扔进一截圆木,“这远去大漠,荒凉苦寒,能有女子愿意一路相随,倒也难得。” 刘督统轻笑一声,“……应天府及笄的姑娘,哪个不慕大将军威名?如今大将军远征,别说只是大漠,即使是刀山火海,只怕也有姑娘乐意俱往。” 宋参将笑笑。 “能随大将军远征一回,将来不定也可以混个正式的姬妾。即使没有名分,也能得天下女子艳羡。——现在的年轻姑娘,有多少不是爱慕权势与虚荣的?”刘督统笑道。 “这样看来,这回军中的这个女眷,能得大将军破例默许随在军中,——想必在对对付男人上头也是有些计谋和手段的了。”宋参将慢悠悠地道。 刘督统点点头,疑惑问,“这姑娘是哪家的?” “谁知是哪家的,倒是有些福分,……”宋参将话未说完,衣袍却被刘督统一拉,刘督统一脸惶惑地站起身来,转身一看,脸色大惊,忙拱手,“大将军。” 祈盎正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 二人回想方才背后妄议,一时有些惊惶。 火光微明里,只略略瞧得祈盎神色冷肃。听他冷声发问,“还不回营?” 宋参将丝毫不敢怠慢,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刘督统有些迟疑,立于原地,“大将军,属下专程前来,是有一事禀明。” 祈盎瞧了一眼刘督统,道:“何事?” 刘督统:“大将军莫非忘记了,梨园盛会后,大将军曾差属下去打听当日那位琴艺超群的姑娘来历?前段时间属下去了苏州府,无法查实。今天终于赶上了大军,特地来回禀大将军。” 祈盎眼神一肃,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转过身去,背对一堆雄雄篝火,漆黑的夜色里,身影被火光拉得老长。 “那个姑娘叫雪妒,乳名惊蛰。自幼无父无母,得小鸿轩掌柜的魏夫人抚养长大,五岁学诗书,七岁能弈棋,八岁弹箜篌,十岁工小楷,十一擅瑶琴,十三已有名。雪妒虽是小鸿轩的头号姑娘,但是……” 刘督统话未说完,祈盎已出声,“头号姑娘?小鸿轩?” 刘督统一愕,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大将军常年领兵在外,从来不屑在花街柳巷处留连,自然不知小鸿轩是什么地方了。这小鸿轩本是库钞街文德桥那边一家有名的青楼,只怕除了大将军以外,应天府没多少人不知道……” 话音方落,祈盎身影一动,突然转过身,沉声道,“青楼?你说她是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 祈盎的心瞬间一落。 十七岁那年,随父征战辽西,出奇兵绕至敌后,抢在父帅麾下众将士前立了头功。军中一帮年轻将士为表庆贺,拉了自己出门,所到处便是辽西一家有名的妓馆,犹记得当时妓馆里的女子阿谀谄媚曲意逢迎的种种作态,那样一种不知廉耻卑躬屈膝对男人百般示好的情形,让他在心底升起无边的厌恶—— 却原来, ——她也是这样的一个青楼女子。 “跟在大将军身边,即使没有名分,也能得天下女子艳羡,现在的年轻姑娘,有多少不是爱慕权势与虚荣的?” “能得大将军破例默许而随在军中,想必在对对付男人上头也是有些计谋手段的了。” “能得偿所愿高攀上大将军,也算是几世的福分,……” “或许,雪妒姑娘一开始并不清楚大将军的身份和威名。” ——底下将军们的话犹在祈盎耳中回荡。 祈盎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似乎是在笑他自己。 惊鸿一瞥在水一方的伊人情怀,一往情深处心积虑故意带她在身边,可是,念兹在兹的这个女子,却是一个青楼女子。 有倾国的容颜又如何? 世间容色倾国的女子并不少。 有当世无双的琴艺又如何? 她所谓的卓绝琴艺亦不过是取悦于男人的手段罢了。 ——他绝对不可能看得起一个混迹于青楼、以男人为生的烟花女子。 “传陈副将。”祈盎命令。 身后亲兵道了声“遵命”,便急速去了。 刘督统不敢多留,告辞退下。 陈副将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尚未行至火堆旁,即道,“属下也有事正欲找大将军,只是怕这么晚大将军已然歇下,……没想到大将军还没安歇。” 祈盎瞧了一眼陈副将,“明日一早,送小鸿轩的人回去。” “啊——”陈副将一时以为听错了,让雪妒姑娘随军本是大将军亲口提出,且白天杨炎带人过来要送雪妒回去时,大将军也未同意。为何现在突然说要送回? 陈副将一脸不解,抬眼时,却正好见祈盎一脸冷肃,不怒而威,一时忙改口,恭敬道了声“遵命”。 陈副将却又有些迟疑,“看这夜色浓重,这两日定然会下大雪。方才杨炎等人已被派去前方开道,人手紧张。若出动编内将士或是大将军帐下亲兵去送,怕是不妥。不如等大军到了淮安府,随便遣几个淮安的衙役跑一趟,定不成问题。” 祈盎没说话,算是默许。片刻又道:“那个叫十六姨的,也不必在车马营服役了,都送走。” “这个……”陈副将有些为难,“属下急着要找大将军,也正是为了此事。”又道,“下午车马营的人来报,说是十六姨不见了。……出发前分明还在!” 祈盎并没有陈副将想象中该有的惊讶,只淡淡道了一句:“你看着办,不必再来禀告。” 陈副将略一想,忙又问,“那,……十六姨不见一事,可否告诉雪妒姑娘。” “你决定。”祈盎转身离去。 陈副将立于原地,愣了好半天: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 一粒火星爆起,弹在手上,陈副将手应时一缩,总算回过神来。一时又为眼前事发愁,十六姨凭空消失,丝毫不知下落,究竟是生是死? 若死了,是什么人所为?若活着又是在哪里? 还有,此事究竟要不要向雪妒实言相告?如若告诉雪妒姑娘,难免又生出一番波折来! 不如先瞒着罢,就说车马营人手不足,需得让十六姨再待几日。等到车马营查到十六姨的确切消息,再告诉雪妒不迟。 第二日一整天天色阴翳。 小蛮撩开帘子,冷风灌进车窗。今年春日气候多变,这一场春寒也比往年来得更迟,也更厉害些。小蛮抬头望天空,“看样子,要下雪了。” 小蛮从前在胡大娘家从未读过书,来到雪妒身边,才开始跟着雪妒认字,颇有精进。近日,小蛮开始读宋人的《云外琴声序》,好些地方难通其义。 雪妒精神好些的时候,便给《云外琴声序》作注,供小蛮研习,也算是打发车马枯燥。 这日,大军驻扎荀家堡。 天黑安营时,中军帐外果然设了两处寝帐,侍从领了雪妒和小蛮来到其中一顶帐前。 二人劳累了一天,特别是雪妒,浑身疼痛也只能勉力忍耐,故而早早歇下。 等到三更柝响,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离京以来,二人睡浅,起初听到外面的声音,颇有些提心吊胆。细听之后,才知道是中军帐里忙完了军务,将领们回帐歇息了。 人语声越发地清晰,全都是什么斡难河,肯特汗山,鞑靼,阿扎失里一类,……是些军情敌情。 人群经过了寝帐。——终于可以安静了。 小蛮正要躺下休息,却忽然听得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大将军怎么不走了?”有人声传来。 “大将军莫非又想起什么没处理?” …… 一阵短暂的沉默。 “往后,这顶帐往外五里。”小蛮听得分明,这是大将军的声音。 “……这是夫人的的帐。也……要迁么?” 是亲兵的声音,声音里有些疑惑。 “迁。”是祈盎的声音。 “哈哈哈——” 一阵笑声响起,仿佛是随行的部将。 先前那亲兵的语气里有些为难,“如此一来,大将军若从中军帐去夫人那里,至少要半炷香时间。” 又是一阵笑声。 “迁帐。”又是大将军的声音,声音里带了不耐。 却又引来一阵笑闹声。 “我说你这亲兵是怎么当的?卧榻之侧有美人在,你让大将军如何领兵?”说话的声音很大,引来一阵更大的笑闹。 安静的夜里,这一阵接一阵的笑声显得格外的突兀。 小蛮睡意消了一半,黑暗中,雪妒坐在席边。 第二日,天气突然变得很冷。 小蛮拿过一件斗篷替雪妒披上,“我今日听外面人说,好像大将军之前根本不知道咱们小鸿轩是青楼,所以才让姑娘随军……” 雪妒没有说话。 “好像说,到了淮安府以后,就有淮安府的人送我们回去。”小蛮又道。 雪妒声音平静,“咱们仍然没见到十六姨……” “陈将军这几日一直很忙,只派人来说车马营人手不足,十六姨须得再留几日。”小蛮有些黯然,“都这么多久了!——十六姨会不会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车马营那个姓李的要报瞎眼之仇,趁机想杀十六姨报仇!” 小蛮抬头,坚定道,“姑娘,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去车马营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