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的车轮声和急促的马蹄声里,雪妒和小蛮已经在马车里摇了一天了,揭开马车的青布帘子,外面已有苍茫的夜色,然而马蹄和车轮声却依然急促。 雪妒打小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颠沛?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浑身的不舒服。 小蛮打小吃苦比吃饭多,这点苦头根本不放在心上,见雪妒面色痛苦疲惫,不由道:“天都黑了,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安营?姑娘要不再靠着我睡会儿?” 雪妒摇了摇头,看着小蛮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想起她不辞辛劳随自己远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京,强打起精神,问小蛮,“离开应天府时,你可曾和胡大娘一家告了别?” 小蛮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才不回去,大娘她就等着我回去呢。”不等雪妒回答,又道,“镇子上那刘员外,都快七十了,新娶的一房妾室病夭,想要填房,聘礼是极丰厚不过的,偏偏又不要嫁妆。大娘巴望着把我嫁给他呢。” 小蛮和雪妒一样,早无双亲,幼时被京外茶店村的胡大娘收养招弟,五岁起浆洗全家衣服,六岁起每日辰时起床拾柴举炊,七岁时上山采桑养蚕…… 当年,胡大娘要把小蛮卖与青楼,得了银子好给儿子讨媳妇,正好遇上雪妒,便被雪妒买下。二人虽是主仆,可情意深厚。 小蛮抬头时,见雪妒正看着自己手上的一道裂口。她手上粗糙多茧、疤痕错杂。 “这冻疮已经比往年好多了,自从用了姑娘调制的冻疮膏。”小蛮又笑,“我们的手,哪里比得上姑娘弹琴的手?……正巧,应了我的名字。”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是白居易盛赞家姬貌美之辞!”雪妒看小蛮,“十六姨专程给你取这个名字,原是因了你的容色。” 小蛮粲然而笑,拿过水袋递给雪妒。 雪妒摇了摇头,“按理,十六姨应该过来了才对。这么久了,还没有半点音信。——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听说陈副将一大早被派去前方了,想必是没能顾得过来。”小蛮道,“陈副将也是重信诺的。他既然亲口说只要姑娘随军便能想法子调十六姨过来,应当不会有错。” 话才说完,只觉马车慢了下来。 远处不断地传来密密的马嘶人语声。 小蛮正不知何故,只听车外响起一个声音,“夫人,七里镇到了,今日在此安营,请夫人下车。” 这一声“夫人”,听在小蛮耳中甚是奇怪。 小蛮正疑惑,又听有人轻扣车辕,“请夫人下车,七里镇到了。” 小蛮狐疑地揭开帘子,这才确信没听错,回头向雪妒:“是在叫我们下车。” 也不知白日里,这些侍卫是怎样以讹传讹道听途说,竟认为车里的人就是大将军夫人。 小蛮替雪妒将风帽戴上,见姑娘抱了琴下车,才提了包袱下去。 夜色朦胧里,到处弥漫着柴火气息,隐隐瞧见营地无数炊烟袅袅升空,路上到处是忙着安营的士兵。 走好一段路,前面旷地里有三顶极大的军帐,周围军士笔立,极是威武。 帐前几堆熊熊的篝火,在地上映出纹丝不动的整齐人影。 杨炎边走边指着中间一顶大帐,向雪妒:“这最大的帐便是中军帐,旁边分别是左中军帐和右中军帐。大将军在这里处理军务。” 原来是中军帐! 小蛮心想,怪不得与别的帐子不一样,守卫竟如此之多。 过了中军帐不远,便有一顶小些的帐子,帐前有几个士卒侍立,杨大人顺手一指,“这便是夫人的帐了。” 一口一个“夫人”,都误会了雪妒身分。 雪妒素不爱搭理陌生人,对于这些人的称呼,既不理会,也不辩驳。 寝帐离中军帐如此之近,姑娘如今又被误称作“夫人”。小蛮有些隐隐不安。 杨炎从旁边士卒手里接过蜡烛,进帐将蜡烛放好,方出了来,向雪妒:“稍晚些会有人送来饭食,夫人有事尽管吩咐。”说罢,转身退下。 “你可知道,十六姨什么时候过来?”雪妒对着杨炎的背影。 其它的雪妒都不在乎,除了十六姨。 杨炎回过头,正瞧见这位夫人眉目如画,国色天姿。 旋即便低了头,“在下只负责夫人的随行及安全事宜,其它的事,陈将军没有交待,在下也不敢多问。” 夜已深,军中报时的宵柝传来。 帐里一切简陋,案上金兽铜炉里,小蛮临睡前加的一片茉莉香叶,此时仍有淡淡袅袅的香雾。 雪妒睡得浅,被沉沉的柝声惊醒时,隐约听到了帐外有依稀而低沉的人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竟是慢慢地向着这边来。 脚步声越来越分明。 雪妒睡意全无,她本是合衣而卧,于黑暗中轻轻坐起身来。 果然,那脚步声在她们的帐前停了下来。 紧接着,便听见帐外有侍卫的声音,“大将军,”“大将军”…… 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夜里,听得分明。 帐帘忽被揭起一角,漏进一片火光。——有人掀开了帐帘。 借着光亮,雪妒依稀见得一个高大的黑影进来,身上甲衣随步伐铿然作响。 那黑影一边走一边伸手至头顶摘取头盔,席前站定后,顺手将那头盔放至案上。 又伸手至项前,解开了外袍,手一扬时,长袍带起了一阵风,鼓得雪妒身后的帐篷扑啦一声响。 那黑影将长袍顺手搁在了席边,转身坐在了席上,合衣倒了下去。 雪妒吓了一跳,剧烈一颤,忙缩回了自己的脚。——她的脚被什么沉沉地撞到。 电光石火间,只见那黑影伸手摸了一下头,腾地一下,从席子上跃起。紧盯着席子里面的人影,厉喝一句,“谁?” 这一声厉喝,搅动了夜半时分的帐内外的一番平静。 “大将军,出了什么事?大将军,出了什么事?” 帐外亲值夜的亲兵鱼贯而入。 紧接着,远处也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帐边的小蛮睡得正香,也被这突来的声响惊醒,昏然睁开眼睛,却见帐里多了一群黑影! —— “啊”的一声尖叫出来。 小蛮一时又反应过来什么,忙爬起身,摸索着往雪妒席边爬去,连唤“姑娘”,一看雪妒没什么事,才放下点心来。 转而,小蛮又有些不安。大半夜的,大将军蛮横无理咄咄逼人地出现在姑娘的帐里,要做什么? 早已有军士点燃了蜡烛。帐里的一切慢慢分明了起来。 祈盎往帐角一瞧,——一个和衣倚于帐侧的美丽女子。 他看到她的眼神,如深美的夜色。只是,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或者惊乱。——只是平静。 祈盎足足一愣。 那平静眼神,不正该是当日在水一方,垂眸挽发写意七弦的那个女子该有的眼神么? 但是,梨园盛会上,她分明还是拒他于千里的。 而此时,她的眼中为什么没有本该有的恐惧,愤怒,或者惊乱,在夜半,帐里突然出现一个男人的时候。 祈盎想起白日陈副将所言。 难道?真是的因为她从前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此番随军,只为慕他的威名与地位? 这样想时,祈盎的心里不禁又有些怅然。 …… “大将军,发生了何事?”亲兵不放心。 祈盎回过神来,向身后的军士:“我帐里为何有人?” 有不甚知情的亲兵支支吾吾地道,“大将军莫非,不是在夫人的帐里安歇么?” 祈盎不由一怔。 “夫人?”他的眼睛带着疑惑,一一扫过帐前的亲兵。 谁给她安了夫人的名号? 帐前亲兵听着祈盎方才语气,难辨任何喜怒,一时莫敢开口回答。 帐里一时极安静。 祈盎还步至席边,一手提了头盔,一手拿了衣袍,向亲兵道了声“回帐”。 一群亲兵皆惊愕,这么晚了,大将军为何一句话不同夫人说,便要离开? 有勤谨些的亲兵一思忖:大将军才从安南回京便领军北征,这么短时间不可能便取了妻纳了妾。帐里的这位姑娘,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大将军夫人。如此一来,大将军不留宿于此,也怕是有其他的原因。 一众亲兵,虽然各有所疑,然既是大将军有令,丝毫不敢懈怠,片刻间便撤了出来。 “明日荀家堡安营,另备一帐。”路上,祈盎边走边向身后的士卒命令。 “那夫人怎么办……”跟在祈盎身后的亲兵,话说出来才知多嘴,忙又改口应了声“遵命。” “如今都已三更,外面天寒,大将军打算……去哪里?” “中军帐。”祈盎沉声道。 亲兵愕然,“大将军不是才从中军帐处理完军务么?”抬头见祈盎神情严肃,识趣又道,“属下这就去准备席子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