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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儿

没等看清楚仙女的真颜色,饥寒交迫的小叫花又理所当然地晕了过去。    此后的人仰马翻,七手八脚,晕了的小叫花自然是不清楚了。待到咕噜噜被灌进去一碗糖水,觉察到嘴里的甜味,悠悠转醒时,那一角绣花鞋已经没了影儿。榻边只立着位须发花白的老秀才跟个十四五岁的黑胖粗使丫鬟。    别问福生是怎么猜到这两人身份的。大兴朝的规矩在穿戴上尤其讲究,什么人穿什么衣服都有定式,错了就能被扭去见官老爷。做买卖的老爷再有钱也不能穿这老先生身上的襕衫。    福生觉着这规矩挺好,起码他们这些花子看见衣服也晓得避让,不至于冲撞了贵人。    他抿了抿嘴巴,还能察觉到舌头上甜津津的味儿。    老秀才面色蜡黄,正欲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咳嗽,直咳得脸上潮红喘不过气来,然后喉咙像是被什么捏住了一样,咕噜噜一气作响。待到连福生都害怕他要憋死的时候,老秀才又慢慢缓下来了。    面色由潮红变为紫涨最后再灰败的秀才老爷,饱饱地灌了一大口热茶,总算能够顺当地问起福生的身份来历:“你是何人,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小叫花看着老秀才双颧上升出那两团胭脂一样的潮红,蓦地就想到了老黄。再听对方开口,可不是跟老黄一样的破风箱声音。得了痨病的,咳到后面,身子里头全空了,喘气就跟拉着破风箱一般。    他又是亲切又是难受,心里头酸胀胀的。    读书人是能当官做宰相的。虽然眼前这位老秀才显然没希望再往前头挣一挣前程了,但福生还是毕恭毕敬地跪在床榻上朝着秀才相公磕了个头,老老实实地作答:“回禀老爷,小的福生,从小跟着师父讨饭。正月里师父走了,小的也不晓得该往哪儿落脚去。”    老秀才还没说话,边上一直捂着鼻子远远避着的黑胖丫头先开了腔:“老爷,我就说是个要饭的。偏生您跟秀姐儿都是好性儿,这样的脏东西也捡回来。”    福生从襁褓里起就是花子,难听话听多了,早混出了恶语当狗叫的气度。粗使丫头这点儿话连掻他痒痒都不够。    头戴儒巾的老秀才却是勃然大怒,原本蜡黄的脸此刻又紫涨起来,拉破风箱的声音愈发颤抖不已:“混账东西,平日看你年岁小不拘着你,倒叫你眼睛长在头顶上了。什么混账话都敢往外头说。”    秀才老爷待还要训斥丫鬟,院子门口忽然一阵哗啦啦作响。    丫鬟自是不愿意挨主家骂,尤其还当着个小叫花的面。她眼睛珠子一转,忙不迭地朝外退去,讪笑着自说自话:“我去开门。说不定是这小子的家人寻来了呢。”    说着,粗笨的身子也灵活了起来,一溜烟地便跑出了厢房的门。    老秀才尚未出声问丫鬟来客是谁,院子里头就响起破锣一般的声音,里头还夹杂着一把粗嘎的公鸭嗓子:“父亲(岳父)大人,孩儿来给您尽孝了。”    原本面容慈和的老秀才登时变了脸色,急慌慌地拄着拐杖朝堂屋去。出门时,也许是因为老病体衰,也许是过于慌乱,头发花白的秀才相公还差点儿被门槛给绊倒了。    福生“啊”的低呼一声,慌忙要从踏上爬起来搀一把他,却被老秀才转头制止了:“小官人且好生安歇,老夫有点儿家事要去料理。”    小叫花这才讪讪收了手,尴尬地请秀才老爷自便。    自己造次了。福生颇为老气横秋地想着,谁家没个秘辛不愿露在人前,秀才老爷这是不想自个儿知晓他的家事呢。    待到门板一合上,小叫花也不敢造次,只规规矩矩躺在榻上歇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腿脚直到此时还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堂屋里头乱糟糟的,夹杂在老秀才的咳嗽声中的,除了自称小婿的公鸭嗓子,还有个破锣声音亲亲热热地喊着爹。这人一个劲儿要拉着妹婿尽孝床前。    不用敲锣打鼓,只这两人干扯着嗓子就能唱一出大戏。    不知是不是这不孝子既往太混账了,被喊爹的老秀才一点儿也没见儿心喜的意思,反倒气得愈发呼啦喘气,一边咳嗽一边厉声呵斥:“吕来你个混账东西,你爹尸骨未寒,你就想来承老夫的嗣?”    破锣嗓子声音震天响:“哎哟喂,我的父亲大人,您也知道我爹早死了,我娘早被我爹卖了,我赤条条一个人,怎么不能做自家的主。别说是大梁村,就是整个清河县也就我跟您两个吕家人。您老不让侄儿我承嗣,是想地底下断了香火吗?您老要是长兄为父,心疼那一头的香火,出钱给我再多娶一房媳妇,兼祧两房也行啊。”    公鸭嗓子在边上帮腔:“就是这个理儿。岳父大人,您有吕来兄弟,承嗣也好兼祧也罢,再直接将春秀许配给我不是两相便宜么。”    老秀才似乎气得不轻,隔着门板,福生也能听到他呼啦呼啦的喘气声:“混账东西,猪油蒙了心痴心妄想!都给老夫滚出去!”    后面一顿叮叮当当响,也不知老秀才使了什么手段,那公鸭嗓子跟破锣声音竟然退却了。    人跑进了院子,破锣嗓门声音还愤恨不已:“父亲大人,我这个嗣子您老认也是认,不认也是认。再不快快将我那春秀妹子许给我兄弟,等到万岁爷爷的采选内官一到,我看你们父女两个这辈子都甭想再见了。”    老秀才声音上气不接下气:“休得……休得……”    福生心头一阵忧虑,害怕着秀才老爷跟老黄一样,直接一口气喘不过来,一蹬脚就没了。他捏紧了原本贴肉放的那枚铜钱,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个究竟。    院子里又响起了那破锣嗓子的怪笑:“孩儿自然孝顺,可父亲大人也得给孩儿尽孝的机会。您老也别想着招女婿立女户啦,我倒要看看谁敢进这家的门!”    然后脚步声渐远,门板合上的声音响过以后,福生总算如愿以偿又听到了老秀才开了口。他声音里含着火,训斥丫鬟:“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以后倘若再敢给他们开门,老夫立刻提脚将你卖了。”    福生小心翼翼开了角房门,正看见那黑胖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还赌咒发誓:“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年轻小姐像是听到了声响,急急从后厢走出来,芙蓉面上全是惶然的无措模样。粉色的绣花绵裙因走得急,裙摆微微摆起,隐约露出了里头绣鞋的一点儿尖。    小叫花不敢盯着人家小姐细看,连忙又将门板合上,将这袅娜身段挡在了门外头。    小姐一把娇嫩的清脆声音,此时里头含着哭腔:“就是被采选进了宫又怎样。爹爹纵使要选嗣子也不能让吕大赖子这样的人得了逞。跟他爹一样的赌鬼,连亲娘被卖了都不晓得痛的东西,哪里能承嗣。爹爹切莫叫那混账东西拿捏住了。”    老秀才的说话声还没喘气声大:“休得……休得说孩子话。这宫女子的苦楚,连前朝的太后娘娘都说不是活人能受得了的。”    福生听了个半知半解,大概猜出了这又是皇帝老儿选秀惹出的祸端。    本朝从□□爷爷起就定下了采选平民女充实宫廷的规矩。后来越选越多,进的去出不来,搞得民间一说到采选,有女儿的人家都是闻采选色变。    福生跟着老黄在外乞讨的时候就看到过采选风声一起,有女儿的人家满城抢新郎的闹剧。什么好的歹的,只要是个男的都被拉郎配。就连老黄这样的老叫花都被人央求着跟位年轻小姐拜堂成亲。后来那小姐看了老黄的模样宁可上吊投井,老黄自个儿也不愿意入赘,这才作罢。    至于那位小姐后来是个什么光景,叫花师徒就无从得知了。    福生幽幽地叹了口气,临到死了,老黄还是个老光棍。    他听着屋外嘤嘤的哭声混杂着破风箱一般的喘气声,心里头蓦然难受起来。距离上一遭采选才不到三年,这皇宫里头难不成吃人?    不然,皇帝老儿干嘛隔三差五就采选。人要是不死得透透的,再大的皇宫也装不下源源不断的进人啊。    小叫花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本以为有着这段愁思干扰要睡不好觉了。谁知道他刚钻进暖被窝没多久,睡意就扑山倒海而来,一点儿多想的余地也没给他。    睡梦中,老黄仿佛还在他身边一样,一副始终喘不过气的样子,病久了就浑浊不堪的眼睛巴巴儿睁着,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就伸长了脖子,哀求地朝他看。    福生不得不在睡梦中一再安慰他:“行啦,老黄,那匣子肯定是装了好点心。你躺在里头,就是下了地府也是饱死鬼,肯定亏不了的。说不定下辈子就能投个天天糕点蜜饯成天挑着吃的好人家,”    他想着这些,对师父的那点子愧疚愈发缠绵起来,翻了好几个身都消不掉;直到天色黑沉下来,才被突然闯进门里头的丫鬟给撞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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