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石破天惊。
叶明菀拽上叶十一跪地,叶家夫妻纷纷跪下去,额头伏地,诚惶诚恐:“小子不懂事,童言无忌,还请陛下见谅!”
先帝站起来,余怒未休。
李固不动声色拦在叶家人身前,拱手弯腰:“父皇,此事全因儿臣无礼,冒犯父皇,又扰了叶家,理该…仗责。”
那天晚上,一百大板,一板没少,全落在李固身上。
伴随着铁杖嵌入皮肉又拔出的恐怖声响,先帝红光满面,笑盈盈地端了杯盏过来,一杯自己拿着,另一杯,没给任何人,递给了叶十一。
叶士秋脸色大变,苦苦哀求:“陛下…”
叶夫人死死按住身前,指甲尽数扣入地毡中。
叶明菀只心想,小孩子,怎么能喝酒呢。
“不是鸩酒,放心吧。”高高在上的陛下说:“令郎生辰,朕亲自敬他一杯。”
叶十一推拒:“陛下,我不喝酒。”先帝弯下身,看着他,并不慈祥的中年男人,因常年纵欲,老态尽显,小十一退却半步。
“喝了酒,那位哥哥少挨些打。”先帝笑眯眯地规劝:“男子汉都会喝酒,你是男子汉吗?”
后半句纯属随口哄小孩的附赠,前半句才是重点。
李固忽然从条椅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他,撕声呐喊:“十一,别喝!”
先帝脸色骤暗,数十名藏在暗处的影卫蜂拥而上,将四皇子扑通压回去。李固两膝嵌入泥土,跪倒在地,眼也不错地瞪视叶十一。
直到很久以后,叶十一才明白,其实那就是一场鸿门宴。没有别的任何目的,只是让他喝下那杯酒而已。
“我是。”小十一说:“陛下,我喝了酒,你不要打哥哥。”
先帝笑逐颜开,真像位慈祥长辈,点了点头:“好。”
李固青筋横突,咆哮:“叶将军!你忍心吗?!”
叶士秋那头颅沉重得,仿佛再也抬不起,低下去,再低下去,卑微进泥土,眼前依稀浮现叶家门楣上,太.祖亲书忠君报国四个大字。
老臣有泪,不在脸上,在心里。一声叹息,漫长地卷入了李叶两家百年光年,他沉重道:“臣…早知有今日。”
叶夫人跪不稳,伏在叶士秋肩头,低低地,似在啜泣。
“十一!!”李固叫他:“别喝!!”
刘卫换了布满倒刺的铁鞭,一鞭子朝他后背砸下去,顿时鲜血淋漓。李固倒在地上,仍然固执地,不肯将视线从懵懂孩童身上移开。
“别打他了。”小孩畏惧地捧起酒杯:“我喝。”
酒水偏甜,不算难喝,细品甚至能琢磨出几缕醇香,是新酿的葡萄,楼兰国年岁进贡上来的。小十一砸吧嘴,将杯子还给先帝:“谢谢陛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
李固那么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劝阻,让众人都以为酒水有毒。可没想到,小屁孩并未毒发,什么事也没有,茫然无措地环顾在场,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他。
先帝哈哈大笑,叶士秋揽住夫人肩膀,轻拍安抚。宴席罢,先帝留叶十一在宫中小住。
李固挨了板子,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小十一抱着满怀的药瓶去找他,丁零当啷,推开门喊:“哥哥,擦药!”
在宫里住了七八日,太半时间都待在李固那里。临走时,李固送了他一条巾帕,“我娘留下的。”他说:“送你拿去擦嘴,花猫。”
吃了满嘴荔枝糕的粉白娃娃鼓足腮帮,摊开巾帕一瞅,帕尾两朵时兴的君子兰,素雅清馨。
如今思量,缥缈如隔世,记不得蜂蜜荔枝糕的味道,不过对那两朵君子兰,倒是记忆犹新。将巾帕交还老妪,无需拔剑,便已四顾心茫然。
先帝赏的那杯葡萄酒里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酒而已。
后来听阿爷提及,李叶两家曾亲如弟兄,每逢叶家嫡长的儿郎生辰,那一任皇帝便要赐酒。世世代代,终成习常。
回忆没能抚平心中惴惴,将军踱步彷徨,犹豫是否要去见自家阿姐。恰那时,掖庭门前,不期然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
叶十一听见温温柔柔的女儿声,似微风拂面,那人唤他:“将军,将军。”
循声回头,庞微月弯着月牙眸,笑盈盈地,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