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人的性子,总要随着年岁消磨的,从遍布棱角,到圆滑柔顺,从意气用事,到安静麻木。
李固抱住他,伏在叶十一耳旁,嗓音沙哑地像是掺杂了太多不明用意,他低低地问:“你阿爷阿娘,不想救了?”
不甘、厌恶堵在心口,胸腔憋闷得喘不过气,多余的话,就连片语只言,都不敢出口,一个滚字在牙齿边打转,连带着深吸的那口气,默默吞回肚子里。
叶十一回头望向他,皇帝那张轮廓锋利的脸,就像他这个人,刀子似的横在颈间,稍不留神,便能命丧于斯。
“陛下…放了他们…”喉头发干,脑仁深处仍是混沌,只凭直觉抓住皇帝手腕,用力地按着,难以呼吸:“求你…”
“朕自有定夺。”
“我不是刺客。”
“空口无凭。”
叶十一噤声,刚醒来,眉目下还敛着困倦,天生含情的眉目,似藏了碧波秋水,雾蒙蒙地望向皇帝,两片染红的唇微张,倏而闭上,缄默不言。
李固招手。魏公躬身将红枣桂圆粥呈上来,眼睛一直盯着地毡上的五蝠纹,丝毫不敢将视线投向他俩。
桂圆粥是早上御厨新熬的,文火煎了一个多时辰,枣肉煮烂,桂圆化开,随腾腾热气飘来甜香。掩淡了李固身上,蓬莱殿的甜腻熏香。
皇帝不急着上早朝,甚至饶有兴致地,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勺就粥,一小口喂到将军嘴边。
上一次绝食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叶十一缓慢地启唇,唇瓣刚抿开一条缝,不耐烦的皇帝便把勺子塞进来。叶十一吞了粥,来不及细嚼,第二勺接踵而至。
清晨安宁静谧,周遭鸦雀无声。换班的羽林卫不敢打扰紫宸殿,每个人都把步子放到最轻,凉风习习卷动草叶,沙沙作响。
叶十一嘴里喝粥,腹中饥饿减缓,清醒后的脑子止不住胡思乱想。红枣桂圆粥见了底,小将军张了张嘴,似蚊蚋哼哼,低声问:“陛下…昨夜留宿蓬莱殿?”
李固放下粥碗,似乎不太想和他聊这些,敷衍地答了个:“嗯。”
“……”叶十一揪了揪衣摆,从他腿上跳下来,爬进龙床,盖上薄毯。
怀间空下来,李固回头看他,面露不虞:“朕的事,无需你过问。”
叶十一翻身坐起:“陛下不信,我不是刺客。”
话题突然跳开了。
李固两道浓眉拧紧,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暗沉沉的语气:“朕说过,空口无凭。”
“让我去查。”叶十一眼巴巴地望向他,语带恳求:“我一定能查出来。陛下,刺客能混入北衙,背后势力定然不浅,若放任下去,必是威胁。”
叶十一想过,怎样才能逃离紫宸殿。最好能名正言顺的出去,比如借口办案。
这次皇帝亲信叛变,说明北衙受贼人渗透,此人一定有朝中势力,才能操控向来由皇帝亲令调动、防守严密的北衙。
去查这件事,一能借口离开,二能还自己清白。
事涉北衙,李固并非昏君,自然明白其重要性,不应该再这样困着他。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鹰隼似的双目里,暗色一闪而逝。
叶十一心里发怵,不敢与他对视,将脑袋埋低,伏身下去,恭恭敬敬地恳求:“请陛下应允,事关叶家清誉,臣当竭尽全力。”
“叶家。”
叶十一听见头顶的声音,似乎有冷笑,可不待他去细细琢磨,皇帝的语气复又低沉,摸不清其中情绪深浅,只听他道:“叶十一,事情未查明前,你不能离开紫宸殿。”
“……”将军是固执的,就像他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被至高无上的君王当作脔宠对待。他拼命地遵循君臣间礼仪,拿捏着微臣的姿态,不敢不满,不敢多问,不敢试探。
一如叶老将军提点他那样,一声陛下,要满怀赤肠。皇帝多疑,不信他,就想办法让他相信。文臣死谏,便是跪在含元殿外,任骄阳暴晒,任大雨倾盆。
叶十一爬下龙床,双膝着地,跪了下去,额头贴地,伏身在李固腿边,谦谨而卑微的姿态,一如忠心耿耿、满腔赤诚的臣。
“请陛下,给十一机会。”将军沉声。
白玉石砖上虽铺了地毡,最柔软的皮肤触地,仍难免感到身下坚硬的疼痛,谈不上锥心刺骨,只是密密麻麻地自膝盖间蔓延开去,连带着身后难言处撕裂般的疼痛,像枷锁压住了单薄身躯。
李固豁然起身,面黑赛锅底,冷声道:“叶十一,休想。”
将军不言,唯独伏下身时,后背脊梁倔强地挺起。
都说叶家人有傲骨,当年宣宗不肯出兵,听信奸臣谗言,一问求和,边关一让再让,百姓苦不堪言。是那一任的叶将军,定安侯,跪于含元殿外,任风吹雨打,不肯退却半步,以死谏请宣宗出兵。
“那你便在这儿跪着。”李固说。话出口,与当年宣宗如出一辙。
李固拂了袖子,面如寒霜,迈步越过他,离开紫宸殿。
叶十一听见殿门合拢的声音,他深吸口气,面向无人的虚空,挺直上身,牢牢地跪住了。
总有一些不甘,要留在自己。
魏公这回长了心眼,将餐食端进碧纱橱后,踱着小步子进去,甫一入眼,便是叶十一挺直的后背。他面朝隔窗,背对魏公,一副脊骨板正,倔强得像头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