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叶十一是月初回的长安。
端午将至,叶老将军自南疆凯旋。年前一直到今年五月,李朝与交趾国打了一场硬仗。交趾国王不知从哪儿搞到一批新式火器,搁着老远在城墙上朝叶家军放炮。
据说,那炮.弹能射出老远,遇着个人,立马如点燃引线,咆哮着吞吐火舌,轰然炸开。去南疆的军队没少吃这玩意儿的苦头。起初不明就里,死伤惨烈。
叶老将军人虽老,脑子可没钝,没听军师瞎指挥的人海战术,当机立断派遣小支斥候,混入交趾打听消息。
如此磋磨了半月有余,摸清那火器底细,这才分军小部队进攻,先偷袭敌方运罂粟的马队,再暗度陈仓放火烧交趾粮仓,打得交趾措手不及。
到三月底,战事从焦灼,到叶家军成为有利方,交趾国王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骂军队骂大臣骂毒匪只收钱不出力,最后瘫坐进镶金缀玉的龙座里,掌心碾过龙头,咬牙切齿。
说起来,交趾国王的龙座,还是仿李朝含元殿里,那张金龙宝座来的。龙座落成时,交趾国王自拟为天下中心,那时大手一挥,豪气慷慨,气干云霄,仿佛一张座位,真能让他胜了中原一头。
李朝镇山河的叶家军,就那么给了他当头一棒,狠狠敲碎了交趾国王的美梦。
叶老将军班师回朝。同月,叶十一收到诏书,月初自漠北启程回京述职。
一南一北的父子俩,难得团聚。
南风馆外,天际露出鱼肚白。叶十一抱膝蜷缩,呆呆地,就这么枯坐了整晚。
叶士秋比他先回长安,回长安后,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是因南疆气候潮湿,老将军沾染了瘟气。
瘟气,说来虚无缥缈的玩意儿,究竟是怎么个瘟,怎么个气。大夫之乎者也摇头晃脑,一会儿芍药一会儿甘草,又说多喝人参泡茶,他那里有根百年的上好老参,五百两卖将军府,问要不要。
气得叶老夫人这般注重仪态的诰命夫人,抄起扫帚赶他。
叶老将军却是不愿意再见大夫了,自己个儿卧床休息,养花逗鸟陪夫人闲聊,轻松是轻松,咳嗽怎么也不见消停,偶尔扯开嗓子两把老咳,咳得叶老夫人那颗操心,在胸腔里上上下下。
叶十一回来了。
两老起一大早,乘着马车去城外迎接。
叶老夫人见着他,没哭,说:“长高了。”
叶老将军把笑容沉下去,再沉下去,沉了半天,一咳嗽,全破功了,见着儿子第一句:“活着就好。”第二句:“后天是你二伯忌日。”
叶夫人动动嘴唇,欲言又止,一品诰命夫人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回家亲手烧了一顿好菜。
那天晚上,叶夫人背着叶十一,在叶老将军怀里,又哭成了泪人,仿佛还年轻时,未历经人世沉浮生老病死,不必顾忌身份地位仪态,想哭也就哭个痛快了。
老将军安慰她:“咱们十一有天官护佑的,上回中突厥埋伏都能大难不死,放心吧。”叶夫人叹气,说了句埋进心底二十多年不曾出口的真心话:“我恨,恨你们是叶家人。”
苟利国家,不避生死的叶家人。
南风馆,叶十一紧紧蜷缩,脑袋低埋进臂弯间,仿佛自欺欺人的鸵鸟,看不见,不面对,不去想,就不会反复在脑海中回荡那些画面。
李固叼着他耳肉,间或咬下去,疼得连心带肝都在颤抖着蜷缩,皇帝高傲而冰冷的语气,纵使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依旧气定神闲地嘲笑:“叶家人?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仓促回头时,只瞥见李固侧首,眼底浓烈到快要溢出的恨意。叶十一茫然地,循他视线望去,触目所及一只白玉簪,寻常而已。
小鱼起身推开纸窗,天光朦胧照入室内。
东市住了不少官员,达官贵人们,该上朝了。马车车辙压过石板,骨碌碌行远。不知轿帘下哪位大人,可曾想好今日应对皇帝拷问的说辞。
小鱼定睛细瞧,喊了声:“将军。”
叶十一没反应,小鱼又说:“老将军,被抓住了。”
“什么?”神思游天外的人猝然惊醒。
北衙的押解队过来了,由远及近,押送着叶老将军和叶夫人,二老身披枷锁,手腕脚踝皆缠上铁链。北衙那帮皇帝亲兵,在叶十一眼里,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加面目可憎。
凭什么?凭什么叶家百战报君死,姓李的不仅坐享其成,还不分青红皂白,恣意妄为,想杀就杀想罚就罚?!
骑高头大马的北衙侍卫,就差握一大喇叭,把刺客叶十一窜逃的事儿,讲得全长安人都知道。那不知好歹的侍卫扯开嗓门呐喊:“叶十一,我劝你早日归案!否则令尊灵堂,要受些苦头了!”
仿佛知道他在暗处瞧一样。北衙侍卫抖擞脸上横肉,每条□□间都填塞着不知羞耻的自信,好似能当着全天下人面羞辱叶家,他就能出人头地。与远在南疆的交趾国王,不无异曲同工之处。
北衙一向盛气凌人,这番做派,人们见得多了,却是敢怒不敢言。
人可是皇帝一手培植的。和北衙作对?圣人面前嫌命长!
叶老将军咳得愈发厉害,素来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
叶十一躲在暗处,看在眼里,眼圈微红。
——“陛下他,要的是你。”陈明说。
叶夫人伸手搀扶弯下腰痛咳的丈夫,北衙恶卒横地里挡开,那帮小人凶恶地呵斥她:“回去!”
小鱼微蹙细眉,叶十一转身下楼。小鱼透过窗户再打量,摇摇晃晃的小将军露出天光下,咬着牙朝豪横的北衙侍卫道:“我是叶十一。”
那天,什么都混乱到了极点。
叶士秋嗫嚅着:“十一,你怎能伤陛下?”叶老夫人摇头,眼底更多担忧。
因为他辱我。
不能告诉任何人。
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严苛暴戾不近人情的陛下,连后宫莺莺燕燕都不曾将他长留温柔乡,怎会把一个没胸没屁股的男人强留行宫,虽然过程也毫无温情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