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神色,一举一动,除了宁静二字,无可形容。就连当时被混混围堵,也没见他流露丝毫紧张恐惧。
叶十一偶尔来探望他。
小鱼抱琴来,方有意送上两盏热茶,低声叮嘱他:“小鱼,好生招待将军。”
小鱼没回应,方有意知他性子,不擅媚笑待客,却很温顺。方有意推门离开了画眉轩。
“将军想听什么?”小鱼问,连音色都极浅极淡,轻飘飘的,周遭蓦然安宁下来。叶十一摇头:“什么也不想听。”
“将军有烦心事。”小鱼说。
叶十一摆弄茶碗,将茶盖拨来摇去,叮叮当当的脆响,水珠次第落玉盘,叶十一盯着茶里颤巍巍立起的茶梗,沉寂许久后方才开口:“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鱼本在抚琴,虽未弄出声响,指腹捻过琴弦,慢条斯理揉搓。叶十一话出口时,他指尖凝住,晦暗难明的神色自眼底一闪而逝,小鱼摇了摇头:“曾经有。”
“曾经…”叶十一轻声念,小鱼不再抚琴,起身拿走叶十一手下的茶碗:“将军,茶凉了,换热的吧。”
叶十一陡然惊醒,回忆似幻梦,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忘却年少。忘记年少时的玩笑,忘记压在枕头下发了黄的草环,忘记有人说:“十一,等你长大。”
端坐在含元殿里,金龙宝座上,面目阴沉得像阎王,不再露笑,不再年少,不再抱着他爬上院墙,不再说些怀中稚弱少年听不懂的话。
也曾豪情壮志,也曾慷慨激昂,也曾少年意气:“十一,我要当皇帝,要黎民有所依,苍生不受苦,要我李家的江山,再开百年盛世!——”
盛世,拉了两百年破胡琴的老人,早已衣衫褴褛,北边叛乱不停,南边争斗不休,东面有倭寇,西面闹匪灾。
新帝登基那年,天降大旱,灾民连片,怨声载道,人们口耳相传:都是新帝手段太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叶十一入了宫,去找新帝,他一个人坐在未点灯的金銮殿里,脚下是金碧辉煌的朝堂,座下是坚硬冰冷的龙座。含元殿大门紧闭,殿外天光乍亮,殿内暗如黑夜。
李固在那儿,坐了整整一夜。
叶十一躲在丹陛后,看了他整整一夜。
从那之后,叶十一再不曾在李固脸上见过笑容,皇帝整治朝堂的手段也愈发严酷。
叶十一数不清他用了多少酷吏,天牢里的何九,北衙中的王三,管京兆的严川……朝臣暗地里骂他活阎王。
官紧民松。这些年过去,隐有中兴之势。想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是他杀的太多,总有几个想来索命的。
原本亲如兄弟的关系,一年比一年疏远。高高在上的陛下,再也不是从前笑呵呵唤他的文玉哥。
叶老将军耳提面命,朝堂上,要讲规矩,君臣有别,见了面,不能扑上去钻他怀里,得恭恭敬敬撩了衣摆,弯下膝盖,三跪九叩,抬起头,仰望的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臣,见过陛下。”
一声陛下,要满怀敬畏,要掷地有声,还要道尽忠肠。
苍生有了主子,十一没了哥哥。
躲在塞外不回来,过去尘封于光阴,听说皇帝又抄了谁的家,又纳了多少妃,谁家的女儿削尖脑袋钻进后廷,阿姐仍是未有身孕。
行军时,糙汉们也爱聊八卦,说起这些小道消息,有模有样,比手画脚,仿佛亲眼所见,冷不丁问他一句:“小将军,旧日你与陛下交好,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叶十一便手撑侧颊,笑嘻嘻回答:“我阿姐那样的呗。”
明明听说后宫的女人,多的快要塞不下。内廷斗得难分难舍,结果谁也没见怀上龙种,问陛下可曾临幸,答陛下公务繁忙。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帝王心,海底针。
他说等他长大。可等他长大,也心死如灰了。
小鱼端着热茶回来,叶十一盘腿坐直上身,眼也不错地凝视他:“小鱼,我有个问题。”小鱼垂低眼帘,平静温和:“将军请讲。”
“两个身份差距太大的人,且都是男人,”叶十一轻扯唇角,仿佛自嘲,“一个高高在上志向远大,生民性命尽握于掌中,一个得过且过命途难料,性命系在裤腰上朝不保夕……这样的两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对那个朝不保夕的…会有…”
叶十一不说了,小鱼安静沉默地等候。
只有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才敢把遥远到仿佛前世的过去,自蒙遍灰尘的记忆阁楼上取出,拍掉灰尘,打开来胆怯地瞅一眼。
“有…”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先在尘封已久的心底徘徊,冲上喉头,绕齿关盘旋缠绕纠结个三四圈,才极力将嗓音压低,小心翼翼地怕被谁听去:“…真心…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