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秋日一个明媚舒适的上午,街口铁匠铺的老徐一边专注地给毛驴钉铁掌,一边头偏向旁边,跟一位头发花白,穿藏蓝色中山装戴前进帽的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递着话,藏蓝色衣服被浆洗得表面泛出白色。
“老哥,你从哪上的包头?”老人嘬了口夹在手中的卷烟问老徐,他那粗砺的食指和中指被烟油熏的黑黄。
“唉,河北蔚县的……”
“上来多少年了?”
“来了倒年长了……老家赶上饥荒,听说包头这地方饿不死人,这才拉家带口地跑到大西北来寻营生……”
“那你可比我早,我来的时候刚刚把日本人打跑。”
“二几年哇,那会儿包头没现在人多,到是天南海北的哪的都有,南来北往的骆驼客们也可多了。正好,我就经营起载老手艺……嘿,说的说的,想起件失笑的事情。忽然有天来了那么个满头黄卷毛的老汉,拉得两匹骆驼,我一看,载是个甚玩意儿啦,一对眼珠子蓝圪蛋,跟我比比划划的,意思让我给他的骆驼钉掌子……人们说乃是个洋人,我心想包头载地方咋连洋人也知道了?最后也没闹机迷乃是哪来的个外国人!”
“洋人咱们没见过,狗的东洋人倒是见过!”老人接话。
“哎呀,说起个日本人,造下的孽恨得人牙痒痒。狗的,日本鬼子小短腿跑得比牲口都快,刚刚听说我们老家让占啦,转眼倒进了包头城,那几年可是把些二狗子们跳哒不下啦,把住城门,挨队队查’良民证’,来一个盘问一个,牛气下个不像……”
包头旧城人使用晋语语系,说话喜欢尾音拉长调子,起句爱用个叹词,语调缓慢悠长,河北口音的老徐如今也传染上这样的习惯。
“哦,蔚县,五五年的时候去过,那是景德镇往回走的路上,经的河北。”老徐的脸皮黑红还放光,像包了釉,跟他那火红的铁匠炉子一样。他正把一头灰驴的三条腿都绑在桩子上,抄起剩下的一条腿,夹在自己的大腿中间,用把锋利的弯刀削那驴的厚掌底。灰驴已经放弃之前的挣扎,缓慢地忽眨着它的长睫毛,大黑眼睛不知看向哪里,不时地翻起上下两片大厚唇露出牙齿,发出“突鲁鲁、突鲁鲁”的一串声响,似乎挺享受的样子。
“张老哥,你载是走南闯北的人啊,我们载不行,一辈子就窝掐在这一个地方。”
“唉,你有好手艺了哇。”说着客套话,老人撅起身子给老徐递上根烟,“你抽我载,咱们不抽过滤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