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儒林并不知道Van Riel实验室被撬的事,但他还是凭直觉估计出了整个事态的严重性。他在暴动频繁的阿尔及利亚待过两年,对处理紧急事情颇有些经验。 许儒林长的清瘦斯文,一身严苟的白衬衫,像九十年代骑着单车穿梭在校园斑驳树影下的腼腆男生。大概是托这长相的福,自幼时起,大多数人初见他总会留下随和亲切的印象。但事实上他是个不易亲近的人,待人有礼有节,却是一望而知的冷淡。祖父的老战友韩司令曾赞他“有勇善断”,是个将才,只可惜生在了儒门,和祖父讨了几次,都被祖母的拐棍打了出去。 而蒋应然恰好,也是个血冷的人。这样的人要在人群中找到同类,实在不太容易。 可能是直觉上的惺惺相惜,自许儒林在旋转门前拽过她胳膊时,她就对他有了空穴来风的信任感,此刻经了这半路,那信任感更莫名加深了一些。她侧过头想了想,终接受了他的安排。 许儒林打开车门,又转身郑重叮嘱了句:“记住,把车开回大使馆。别的地方哪都不要去。”才离开。 蒋应然换到驾驶座上,一踩油门,那辆线条优美的黑色奔驰,像一只黑豹,绝尘而去。 车往大使馆的方向疾驰着,那里她去过一次,记得路。她是个从不需要GPS的人。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顺手拧开了广播,记者正在实况播报布市医院的疫情,看样子在她往返布市的几个小时以内,疫情已经扩张到了捂不住的地步。 如果真的是从她实验室流出去的病毒,那她实在太过清楚那病毒的危害了——她皱起眉头,手指下意识地在驾驶台上敲了两下,那是Van Riel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是一首犹太民歌的节拍。她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不知不觉把他的习惯学来了——那个自负的小老头要是知道了,大概会很高兴吧。 蒋应然忽然觉得胸腔有点闷,Van Riel曾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向她伸出过一只手。而眼下这个时刻,虽然斯人已逝,但仍可以说是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也不能为自己辩解。 她瞥了眼自己左肩上的血迹,下一个路口,她急打方向盘,往来路疾驰而去。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Van Riel发给她的一封邮件。现在想来,那是她收到的来自他的最后一条消息。 邮件中写道:“Dear Yingran,Daisy好像病了,她太老了,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狗吗?我想让你把它抱回家,在她最后的阶段好好照顾她,她毕竟也陪伴了我们这么多年。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生老病死,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分别是注定的。”邮件是通过手机发出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仓促,短短的这么几句话,竟还出现了两处明显的单词拼写错误。 她从没表达过对狗的喜爱,事实上她讨厌一切动物——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遑论那些个只会嗷嗷乱叫、行事毫无章法、不受控制的畜生。 收到邮件的时间是11点45,当时她正打算离开Bie的实验室,还以为老头晚上在家喝高了,多愁善感起来,写邮件的时候手抖,发错了人。 可邮件抬头那行“Dear Yingran”两个词却清清楚楚,若说邮件地址那一栏因为从下拉邮箱中选择目标地址还有可能存在失误,正文的称呼出错的概率却是微乎其微——也就是说,这封邮件的的确确是发给她的。 联系这一天发生的事,她此刻才有些后知后觉,教授这封邮件的特殊含义。 从发出邮件的那一刻起,教授大概就预料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他在做最后的抗争和部署。而那句“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生老病死,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分别是注定的”,也并非是写狗的,而是在向她作临终的告别。 她忽然觉得喉咙里梗着东西,眼眶酸痛,久违的泪水一下一下、在冲击着她的一贯牢固、此时却岌岌可危的防线。 然而她没有时间难过,她抽了抽鼻子,将那封邮件又认真过了一遍。 Daisy是只德牧,是实验室的研究对象,教授和她曾从它身上提取过抗体。不过同时,他们也从别的动物身上提取过抗体。这些抗体是他们攻克34号病毒的关键。 教授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他的邮件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蒋应然脑中滚动着大胆的猜测,脚下油门踩的更狠了——她要尽快赶回G大,如果说教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非命,那么无论是他的手机,还是邮箱应该已在对方的控制之下。她不知道这个“对方”是谁,她只能隐约感觉到一只庞大的手的存在。 Daisy确实很老,活不了多久了,可将实验室的狗抱回家养是不符合规章制度的。他们早晚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 她必须抓紧时间。 从布市回到G大需要一个多小时,蒋应然一路飞车,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7点左右。欧洲夏天天黑的晚,此时正是晚霞当空,带着点末日的色彩,绮丽而不祥。 她停好车,一路小跑回实验室。转过主楼和裙楼之间的小径,她毫无防备地撞到了一个人,是实验室的研究员Thomas,神色慌张,抱着一只纸箱子,箱中一摞文献。 蒋应然因为心中有事,只匆忙道了声“好”,没和他寒暄,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就继续往自己的实验室跑去。 实验室已经收拾停当,不再是早上狼藉不堪的样子。她无暇多顾,径直走向里间,因她下午离开的时候锁了门,里间没有人收拾,还维持着被撬时的样子。 蒋应然再次确认了34号培养基失窃的事实,然后打开了存放抗体的液氮保险柜—— 下一秒,她脸色猝然一变——保险柜中所有的抗体都不见了! 她还是晚了一步。那只庞大的手已先一步探到了她跟前,甚至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将实验室内所有的液氮柜都找了个遍,又不甘心地去了趟Van Riel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还是没有。 在离那间办公室几步之远的时候,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了窸窣的声音。但下一瞬打开那扇门,一切却平静如昨。Van Riel前一天喝到一半的茶杯还摆在那,杯底尚未喝尽的深棕色液体泛着陈旧的光,似在悼念。 蒋应然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走近书桌,开始翻找。她前两天交过来的实验记录,Thomas他们被改过的面目全非的论文初稿……没有任何异样,更别说失踪的抗体——后者是何等的一目了然。 不对,她一定漏掉了什么。 蒋应然坐进Van Riel的椅子里,想象着那个老头颤抖着发出最后那封邮件的样子。头一回,一种能明确感知的情绪将她包裹起来,是常人所说的难过吗?她不知道。 警笛声却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五分钟后,秘书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秘书带着几名警察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魁梧的壮汉,下午他已来过一趟。“蒋教授您好,我是受布市医院所托来请您的。想必您已经从新闻中听说了,布市医院接收了几名疑似病毒感染的患者,病毒感染速度非常快,已有人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并且感染人群越来越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场很严重的疫情。医院目前束手无策,想惠请全欧各知名病毒学、病理学、医学等专家到医院协助攻克疫情。” 蒋应然也正好想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从她们实验室流出的病毒,她立刻站起来,点点头:“好的。我现在就跟你们过去。不过请稍等片刻,我需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取点东西。” “没问题。”魁梧警察立刻答应,但他神色严肃,紧盯着蒋应然,像在警惕什么。 蒋应然的办公室在走廊另一侧,她从Van Riel的办公室出来,径直往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却发现不太对劲。那几位警察紧跟在身后,像在押运犯人。 她有些不快,当即转身:“请各位在外面等我吧,研究所有保密制度,外人不得随意进入。”说着,她还责备地瞪了秘书一眼,秘书似有些心虚,不敢回望她。 几位警察没料到这一出,脸上露出尴尬,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不知是无措还是不满。终是领头的高壮警察更有话语权,一瞬的面面相觑之后,他妥协道:“好,我们在外面等您,麻烦您快一点蒋教授,我们等得起,医院的患者可等不起。” “好的,你们放心,我尽快。”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蒋应然觉得那警察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目送着他们下楼,她才向走廊尽头走去,心中带着无数个叠套的疑问。 下一刻,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向左轻轻一转。 “啪嗒——”木门迅速弹开,门内忽然探出一股强劲的力道,像一只海怪的巨大触角,将她狠命一拉,她猝不及防地摔入门内,摔入了一双宽大而力量遒劲的臂弯中。 “怎么是你?”她一愣,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可她的话只出口了半句,就被那人用手捂住了嘴。旋即,一个低沉的声音贴着她耳廓嗡嗡传来,“别出去,这伙警察不是好东西!”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吹起一圈绵而麻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