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漫不经心飘落,阴沉的天气,微凉的午后,最适合睡觉了。阿娆硬将一个哈欠忍回肚子里,端端正正坐着听勤国公说话。 “让沈真跟安毓嵘去南边?”阿娆讶异不已,勤国公疼爱沈真这个小儿子是出了名的,怎么忽然动了这样的念头?别说沈真那身板受不住军营里的苦,单单是勤国公与卫宁侯两家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勤国公就不怕安毓嵘公报私仇? 勤国公心底自然是舍不得儿子受苦的,可想想自己把这儿子宠出一身毛病,再不让他吃点苦头收收性子,将来也是难成气候的。老国公胡子上下动了动,道:“请公主恩准。” 安毓嵘近来本就在招兵买马,插个沈真进去当个小卒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勤国公乐意,阿娆自然没道理拦着。 “多谢公主。”勤国公吃力躬身,雨天湿寒,腰上的旧疾又犯了。他少年从军,南征北战负伤无数,能活到三代同堂已是知足,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完成先帝临终的嘱托。思及此,勤国公胸中涌起一股痰气,卡在喉间。他压低嗓子咳嗽数声,阿娆忽地发觉,勤国公沧桑了许多。 她本要让人去传太医,勤国公却摆手推辞:“不必劳烦太医了,老臣这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数。” 勤国公这话的语气大有自知大限将至的意思,阿娆的心一下就慌了。这些年除了沈遇,帮扶她最多的便是勤国公了,他在阿娆心里不只是一个老臣,更是个可敬的长辈。 “国公您……”阿娆不知该如何措辞,沉吟半晌只道了句,“保重身体。” 勤国公无声叹气,娆公主是个重情义的好姑娘,但愿自己能多撑些时日,帮得她多少是多少。他道:“公主,老臣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说。” 阿娆点头:“您说。” 勤国公顺了顺气,道:“如何削除燕王势力,公主心中可有打算?” 燕王势力一日不除,苏珩就难以亲政。阿娆当然想早日把政权交还珩儿,可是扳倒九皇叔又谈何容易。 见阿娆蹙眉不语,勤国公心中有数,道:“老臣并非催促,只是怕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拖累了公主和陛下。”勤国公德高望重,是珩儿拥趸里的中流砥柱,若是他驾鹤西去,他们的胜算就更低了。 阿娆脑袋轰隆,勤国公的身体已到了要为身后事考虑的地步了?她想问清他的病情,却又不好开口,怕惹他伤怀。 “大夫说,老臣若调理得当,明年再看一场春雪。”勤国公说得云淡风轻,阿娆却听得鼻尖泛酸,眼泪差点就落下了。明年今日,或许便见不着了。 勤国公反而宽慰她:“公主不必如此,老臣这一辈子领过兵、杀过敌,也享过福,算是活够本了。若说还有什么心愿,那便是助公主与陛下扫清前路,他朝再见到先皇好有个交待。” 阿娆微仰着头,把含在眼里的泪慢慢收回去,确定自己不会哭出来才说道:“我有个想法,原本也是打算与国公商议的。” 勤国公点点头,挪了挪身子坐正了,听阿娆说下去:“眼下九皇叔对我们最大的威胁是他手上握着京备军,正好眼下安毓嵘招募新兵进展缓慢,我想着,不妨从京备军中抽调部分兵力给安毓嵘。” 安毓嵘早一日招够兵马就能早一日去上任,于国于民都是大利,抽调京备军是最好的办法。若燕王肯答应,便能削弱他的势力;若他不肯答应,必然在臣民心中落下个拥兵自重,不顾大局的印象。 “确实是个好办法。”勤国公觉得如此甚好,不过,“依老臣对燕王爷的了解,他必然会答应抽调兵力,但,定还会再提其他要求,到时若是公主不点头,心胸狭隘的恶名可就落在公主头上了。” 原本阿娆的主意得了勤国公的肯定,心中甚是欢喜,但听勤国公这一说,她又不免担忧了。可是无论如何,安毓嵘招兵的事情得先解决,至于燕王的后招,只能是兵来将挡。 “若是子留在,他必然能猜得出燕王爷的想法。”勤国公无心一语,令阿娆想起和沈遇一起议事的日子。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有他在,她便不用这般抓耳挠腮了。 第二日早朝时,燕王果然答应了从京备军中抽调人手给安毓嵘,而他提的要求倒也简单:提拔裴之勇。 阿娆想,大约是因为裴之勇要与熙国公结亲,燕王要对他施以恩惠,确保他不会倒戈。阿娆倒也乐意提拔裴之勇,袁青已经以未来大舅子的身份与他聊过,此人虽是燕王一手栽培,却也心系天下苍生,不是个愚忠之人,未必不能拉入他们的阵营里。 为了向裴之勇施恩,他与袁菀的成婚那日阿娆亲自到场祝贺。其实阿娆心里极不愿看见那红彤彤的喜堂,总觉得自己站在那儿跟个笑话似的。同龄的女子都是挽了发的妇人,抱着孩子牵着夫君,只有她孤独地和一群男子比肩而立。 裴家本已要把主位让给阿娆坐,阿娆推说政务繁忙,只向新人道了贺便告辞了。阿娆知道,她以监国公主的身份在场,只会令别人拘谨,心意到了也就够了。 离开裴府后她没回宫,裴府离花神庙很近,阿娆便让车夫往湖边去。 湖上莲花正茂,一艘小舟在湖中摇曳,烛光映照出两个人影。阿娆独坐车前,静静看着月影波光,忆起从前种种。她终究是忘不了他,时间越长,越是淡忘了他倒戈相向的绝情,反而常怀念有他陪伴的时光。 “若是有酒就好了。”阿娆自言自语,很想念酒后微醺的感觉。话才说完便闻见淡淡的桃花酒香,她闭上眼深深吸气,喝不着闻一闻也是好的。 酒香越来越浓,似乎已离她不远,还没睁眼已听见侍卫在拦人。 “沈太傅请留步。”侍卫一时忘了改口,沈遇笑笑,道:“沈某如今只是一介平民,赵爷抬举了。路过此处正巧见公主在,过来请个安而已。” 阿娆抬眼望去,沈遇拎着两小坛酒笑盈盈看着她。阿娆心微咯噔,犹豫了半晌才决定让他过来。 沈遇这回学聪明了,挑了块平整的地方,先用脚把碎石子扫开才下跪请安。 “沈公子是偶然路过此地?”阿娆满目狐疑,沈府离此距离甚远,沈遇怎么会拎着两壶酒偶然经过。 “是知道公主今日会去裴府道贺,特地来碰碰运气。”沈遇直言不讳。 这答案虽是阿娆已猜到的,可沈遇如此直白却是出乎阿娆意料的。湖水微风袭来,带着香甜酒气,令人熏醉。阿娆沉默了许久才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端正:“你找本宫所为何事?” 他想她了,想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想和她说说话。可是这番话他只能在心底默念一遍,开口时只道:“草民虽已不在庙堂多日,倒也还记挂着那些打过交道的人。想着过些日子就该是金阳国国王的寿诞了,想托公主替草民向老国王道句贺。” 阿娆差点喊出声,她完全忘了这回事。掐指一算,金阳国国王今年过的该是五十大寿了。这么大的寿辰可不能随便拿点什么特产应付,更不能没半点表示。沈遇若是不提,今年她可能就该把金阳国给得罪了。 可沈遇怎么想起这事了? 阿娆忽然记起,几年前金阳国的几位王子公主来过关河,有个公主很喜欢他。莫不是沈遇在关河的名声臭了,惦记着上金阳国讨媳妇? 阿娆莫名气忿,没好声气地说了句:“你可真是有心。” 沈遇微诧,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哪句话得罪了她。 “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阿娆气呼呼地,果真是相见不如想念,眼下她恨不得把人扔湖里去。 沈遇本以为她会想上次在沈府里一样,与自己聊聊风花雪月,哪怕跪着听她说上个把时辰他也是乐意的,可眼下阿娆似乎很不耐烦见他。他只得捧起了一只酒坛,说道:“草民近来无事,酿了些桃花酒,不知公主是否赏脸一试。” 阿娆又想起那个金阳国的公主也是爱喝桃花酒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那酒坛往湖里丢。 正巧,原先在湖上泛舟的一对男女靠了岸,那男子一出船舱就被酒坛子砸了脚,疼得大叫了一声。 那男子凶恶的目光在阿娆和沈遇之间逡巡,阿娆可不想让人知道她堂堂监国拿酒坛子砸人,赶紧指着沈遇说:“你怎么能这样,自己摔倒了还拿酒砸人。”边说边退回车上,小声吩咐车夫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