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明雪道:“猜的。你既是苗人,为何对中原武林的事这么在意?”
桑雩举着另一只兔腿,比了个什么招式:“喜欢你们的剑术呀。”吃得太急,一口肉卡在嗓子里,噎得直翻白眼。
霜明雪无奈,只得将水袋递给他。桑雩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才给顺下去,将水囊还回来时还奉送一个笑容:“谢谢小哥哥。”
霜明雪冲他的配剑一点:“学过剑?”
提起此事,桑雩便有些沮丧:“没有,我阿爹不许。”旋即又高兴起来:“但我见过!上一次灵机大会,我远远见过一个白衣少侠使剑,那场面真是……”他挖空肚肠,总算想到一个词儿:“气派万千!”
霜明雪握着水袋的手一紧,旋即松开。
桑雩眉飞色舞,继续道:“你是没看见,那少侠只一剑便将擂台上七八人横扫下去,那剑在他手里,简直游龙一般,遇到他之前,我从不知有人能将剑使得这样漂亮,而且他居然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他声音忽然止住,看了看霜明雪,有些迟疑:“说起来,他的身形跟你有点像。”
霜明雪冷淡道:“你看错了。”
桑雩挠挠头,啃了两口肉,又问:“小哥哥,你一直待在中原,有没有听过什么年轻少侠的故事,已经过去两年,或许他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侠了。”
霜明雪冷硬道:“没听过。”说完这句,他便起身上马,长鞭一挥,催马急行。那异族少年未防他忽然动身,不及追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甩在后面。
霜明雪寻了条迂回小道赶路,孤身一人入了山门。负责迎接的弟子没见过他,但见他气质卓然,以为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公子,忙笑脸相迎,待看见霜明雪呈上来的名帖,脸色瞬间变了。
两年前,魔教与十大门派血战奇峰崖,魔教势大,竟将正派侠士打压的无还击之力,若非老教主阵前突然暴病身亡,使得各路豪杰杀出一条血路,天下武林早归魔教所有。
温离临危受命,却也知夺鼎大势已去,顺势接受武林盟休战言和的提议。
然而双方皆知,此不过权宜之计,一场生死之战势必重来。
这两年魔教与各门派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愿主动打破,因而虽未想到魔教会派人前来观战,但接引弟子还是遵照掌门指示,将霜明雪请了进去,一路侧目私语不提,住处也是与主峰相聚最远之处。
霜明雪并无半点不快,只点头道“有劳”,便独自进了房里。
英雄大会就在明日,各路豪杰汇聚,是夜,岳千山与其他门派掌门商量一众事宜,至深夜方归。此际灵机山上下幽静冷肃,唯闻蝉鸣风声。
推开门的瞬间,岳千山便察觉不对,他长剑出鞘,直指房中:“谁?”
梨木圆桌被剑风卸去一角,桌边坐着的那人身姿未动,只静静地看过来:“岳盟主。”
“霜明雪。”岳千山讶然,他白日里听弟子说过此人,虽知来者不善,但一时找不到机会试探一番,不想他居然自己来了。
岳千山正要开口,忽然之间,看见霜明雪面前摆放之物,正是他召开武林大会的至关密宝,饮魄剑藏剑地图。
岳千山箭步上前,劈手夺过地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我房里偷东西!温离让你来的?”
霜明雪在烛光下微微一笑:“听家中长辈说过,岳盟主自幼喜将东西藏在卧榻之处,这习惯多年不改,方才心血来潮,在您床铺四周翻了翻,果然找到一个机枢,是晚辈失礼,还望岳盟主恕罪。”
岳千山不知他口中的长辈是何人,他心念急转,想的尽是“不好,叫魔教派来的小子知道了”!
岳千山眼中杀气毕露,望向面前之人的目光甚是厌憎:“霜明雪,你也好歹也曾是正派中人,如今却为魔教办事,温离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礼义廉耻都不顾!”
霜明雪淡淡道:“我这两年的确为温离做了些事,不过他性情狠戾,一向顺者昌逆者亡,这一点,岳盟主任由他将我带走之时就该知晓,我若不乖觉一些,只怕早已死在他剑下了。”
岳千山冷笑:“若为侠义,死又何妨?你贪生怕死,甘为魔教走狗,老夫决不纵容,今日十大门派高手皆在,任凭你武功再高,也走不出这灵机山。”
霜明雪摇了摇头:“晚辈如今武功尽失,若想杀我,岳盟主一人一剑便可做到,不必劳烦其他前辈。”
岳千山半信半疑,上前探他脉息,果见奇经八脉空空如也,真气处处如堵,行至丹田,已是衰微断绝之态,他心中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霜明雪从烛火下抬头往他,他面貌仍如初见一般,但眼中再无当年意气风发之感:“我入魔教以后,三次刺杀温离不成,他为永绝后患,便废去我的武功,使我再也无法执剑。”
岳千山沉默下来。他脑海中晃过当年灵机大会的场面。
灵机山巅,冰瀑崖前。霜明雪一剑凌空,破开十余丈冰幕,一时光动万星寒,冰幕化水,如潮落下,霜明雪自白茫茫的雾色中飘然现身,身上白衣不染水色,似踏月而来。
江湖不乏少年英雄,但此等天赋功力,近百年未有。若非他实在年幼,借此良机开宗立派也未可知。
岳千山亦有爱才之心,如果不是温离当时以止战之事相逼,定会抢在其他门派前头把他收下来。
房中静谧无声,半响,岳千山才沉声开口:“温离如此待你,你为何还要为他卖命?”
霜明雪道:“晚辈深夜到访,并非为他找这张藏剑地图,而是为了另一件要事,来求岳盟主赐教。”他一指身前,请岳千山坐下。见岳千山不肯就坐,霜明雪笑道:“怎么?岳盟主连同手无缚鸡之力的晚辈说说话都不敢了?”
岳千山沉着脸坐到他对面。
霜明雪把玩着那柄折扇,悠悠道:“十三年前,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叶流云成为饮魄剑之主后,便自刎于世,这件事,岳盟主可还记得?”
岳千山眸光一寒,周身杀意复起:“你问这个做什么?”
霜明雪盯着他的眼睛,神色不改:“叶流云得到饮魄剑三年,始终不知其法,后来机缘巧合拿到开刃残卷,才使宝剑锋芒重现。岳盟主,那本开刃残卷,是你故意放到他面前的吧?”
岳千山倏然站起来:“胡言乱语!你到底是谁?”
霜明雪淡淡道:“岳盟主不必管我是谁,晚辈只想问一句,一旦用了这开刃之法,必会害死他,此事你事先知不知情?”
岳千山双目如隼,狠狠盯着霜明雪,面前少年的模样忽然同记忆里一位故人重叠在一起,他灵犀一转,心中惊涛四起,连嘴唇都颤抖起来:“你是……你是……”
霜明雪目光沉静,俨然默认了。
岳千山惊惧更甚:“你不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么?孩子,你既没死,这些年又去了哪里?”
霜明雪淡淡道:“天既不绝孤苦,自会留我容身之处。”
岳千山听出他语气中的疏离之意,想起彼此身份立场,不由失声道:“你是来找我复仇的?”他攥紧藏剑地图,语气愈发沉痛:“为了报仇,不惜替魔教做事?”
霜明雪道:“岳盟主忘了,我先前已说过,此行不为别人,只是为当年事同岳盟主讨一个真相。”岳千山略一迟疑,他便又道:“我知今日窥探了太多阴私,岳盟主必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只是叶流云与你三十年交情,并晚辈这条性命,还不够换一句真话么?”
岳千山沉默良久,终是败下阵来,他以掌掩面,颤声道:“当年……是我一念之差,我害了师兄,也害了……”他看了看霜明雪,似羞愧般又将头低了下去。
霜明雪知他心中所想,平静道:“岳盟主为天下苍生计,舍我一人,安抚温离,此事我并不怪你,只是你明知用了那本开刃残卷,叶流云再无活路,却将这祸水塞给他,此举可还有违岳盟主口中的狭义?”
岳千山脸上羞愧更甚。
霜明雪轻叹一声:“叶流云与你是同门师兄弟,自幼一同长大,他待你有如亲兄弟。只是他处处强你一头,当年凌霄散人欲交武林盟大权之际,更是最先选中他,你用此伎俩,莫不是因为妒忌他?”
“不不!”岳千山连声否认:“我从未妒忌过师兄,他的天赋才秉,我从来都是敬佩的,只是,只是,他纵有万般好处,却抛不开一个痴字,这样的人,可以做天下第一的侠客,可以做万世流传的情圣,却做不得事事以天下人为先的武林盟主,师父却不管这些,我没办法……我本以为,以他的剑术修为,或许不用做到那一步也可以……”
霜明雪目光冷了下来:“可你终究害死了他。”他望着桌上烛台,似在压抑什么情绪:“他的确是个武痴,是个情种,一生只痴手中长剑,只恋爱妻一人,但他比你更清楚自己不适合武林盟主这个位置,当日凌霄散人才动此念,他便欲带妻儿离开山门,远走江湖。天下人人都可能同你争这武林盟主之位,只有他不会,若不是你信不过他,连问一问都不肯,又怎会有后来的事?岳盟主,是你看轻了他。”
岳千山怔怔地望着他,许久,骤然发出一声悲鸣:“师兄!”
霜明雪轻轻一碰那柄折扇,冷淡道:“天理昭昭,万事绕不开公道二字,岳盟主既已认下这笔血债,今日我便替叶流云向你讨回这个公道。”
他周身杀意渐起,如密网一般悄无声息笼罩下来,方至此时,岳千山才觉出周身麻痹无力,莫说提剑御敌,就是动一动手指头也不能够:“你对我下毒了?究竟是何时?”
霜明雪从他手中抽回那张藏剑地图,以衣袖在边角擦了擦。
岳千山满脸难以置信:“你自幼纯善,从不会撒谎,更不屑诡计阴谋,如今竟学人用毒?”
霜明雪道:“江湖险恶,用不了剑,总得学些旁的傍身手段。”
岳千山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只是诸事在心,始终无法坦然面对,竭力去抓他的衣袖,嘶声道:“我欠师兄一条命,你想要只管拿去,只是这藏剑地图万不能让魔教拿到,否则天下危矣!”说到此处,忍不住老泪纵横:“对不住你们的是我,但苍生无辜……”一语未了,他猛然朝霜明雪出手,动作狠辣,乃是置之死地一击。
霜明雪早有提防,连连后退,躲开他的杀招,再看向岳千山时,眼中多了一丝嘲讽:“岳盟主总喜欢使这些小手段。”
岳千山强行运功,经脉肺腑俱伤,他嘴角流下鲜血,黯然道:“我并非贪生怕死,不过是见你心魔已生,身边又无人教导,不免会行差踏错,今日你随我葬身此处,也好过日后为祸武林,被世人唾弃。”
霜明雪目光深如渊海,将地图收入袖中,道:“岳盟主放心,我虽不敢自诩侠义,但儿时所受教导,一日不曾忘怀,若我有襄助魔教之心,又怎会将藏剑地图送给你们?”
藏剑地图出现之日的种种赫然在脑海中浮现,岳千山思绪一片混乱:“是你?对了,当日翻找师兄住处,的确没找到饮魄剑与藏剑地图,你既没死,自然是你拿走的,可你为何如此?”
霜明雪一展折扇,缓声道:“我自有我的用意。先前岳盟主说,若为侠义,死又何妨,这话不错,我这条命确不足惜,可大事未竟,还不能就死,为愿得偿,辱我忍得,诡计我也用得,日后自有向天地双亲交代的一天,不劳岳盟主费心!”话音落地,他骤然出手,但见寒光一闪,岳千山脖颈上多了一道血痕,鲜血涌出,淋在扇面之上,紧闭的鸢尾吸尽血色,缓缓开了一片。
霜明雪将烛台丢到布帘子上,灯油流了满地,熊熊烈焰不一刻便烧了起来。他隔着火光对岳千山道:“你欠我叶家两条命,一场大火,如今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