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霜明雪动身离开,知他去向的不过温离并长老二三人。温离本不欲让外人知晓,但他掌教不过两年,遇教中大事,实在拂不开这两位长老的面子。
当着他们的面,温离再三叮嘱:“武林盟并不知道我教中有开刃残卷,你此行需得谨慎,若是不便,无须强行出头,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太太平平回来即可。”
霜明雪衣领系的严严实实,低着头道:“知道了。”
他起身就走,视立在一旁的两位长老如无物,他们本不就喜他的出身,见状顿时大为光火,恨恨道:“看看他这副没规矩的样子,教主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实在太过草率!”
温离漠然道:“本也没指望他,幽冥堂十二暗卫已在路上,叫他去不过是为掩人耳目。”
他于大事上杀伐果断,从无私情,一语说罢,便绝口不提霜明雪,只与两位长老商讨起取剑之后的安排。
霜明雪一人一马纵出山门,一路狂奔,直到四野寂静,不闻人声方才停下。
此时夜色已深,天边电光闪动,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霜明雪快马加鞭,赶在雨落之前寻到一间破庙。里头烛光闪动,坐着个少年人。不过十七八岁光景,一头乌发束成在脑后,脸看着倒干净,但身上的蓝衣服却穿的乱七八糟,像是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哥。
他一听见动静,抬手便去拾剑,动作太过慌乱,险些撞到正烧着的红烛。
霜明雪迈步而入,门外电光闪动,一簇白莹莹的光照进来。那少年抬眸一触,目光并动作一起怔住了。
霜明雪见他提着长剑,神色古怪,一时摸不准他的路数,脚步也停住了。
却见那少年猛然起身,回头看了看衣摆飞扬、风姿飘然的神像,又看了看霜明雪,不确定地问:“你是人还是……”
霜明雪没理他,抬脚走了进来,径自坐到一旁。
那少年也知自己方才出言无礼,不一会又挪过来,语带羞怯道:“小哥哥,刚才多有得罪,你莫要见怪呀。”
霜明雪听他语调奇特,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人相貌倒也罢了,一双眼睛清澈如洗,正似他额前碧玉,一看便知是异族之人。
那少年见他不回应,不安地摸了摸脸,自语道:“我又用错词儿了?”
霜明雪不愿与他纠缠,敷衍地点了下头。
那少年只当已搭上了话,满脸欢喜地坐到他身旁,亲亲热热道:“我叫桑雩,小哥哥,你叫什么呀?”
不知为何,他一靠过来,霜明雪掌心中蛰伏的蛊虫便有躁动之感,似遇到天敌般往他血肉深处钻。霜明雪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不动声色地朝旁边躲了躲。
桑雩等不到回应,语调欢欣如故:“你也是去灵机山看英雄大会的么?”
霜明雪将脸侧到一旁,充耳不闻。
桑雩似乎没察觉他的冷淡,自顾锤着腿,手腕上银镯叮铃作响:“你们中原的路太难走了,我走了三四个月才到这里,幸好没误时辰,明日你几时动身,不如我们一起吧?”
霜明雪睫毛垂下,似已睡着。四周昏昧,更衬得他面白如雪,便如暗夜中幽然绽放的琼花。
桑雩看着他的脸,先前那个荒唐的猜测又冒出来:“真的不是仙人?”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孰料才至他身前,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少年离得太近,那股被啃噬血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霜明雪骨节发白,幸而内力全无,才没把这少年的手腕折断:“你干什么?”
桑雩吓了一跳,顾不得疼,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好奇……”
他急于解释,身体也倾了过来,霜明雪手足筋脉剧烈一痛,再使不上力气,将他的手重重一甩,艰难道:“离我远点。”
桑雩似乎很难过,无措地跌坐在那里,半响,沮丧道:“对不起。”
他退到一旁,目光仍有些恋恋不舍。霜明雪不喜别人盯着他看,眼下却也顾不了许多,闭目调息一刻,痛感才渐渐弱了下来。
风声呜咽,大雨不止。那少年靠在神像身前睡得正熟,霜明雪盯了他一会儿,听他梦中呓语尽是吃吃喝喝之事,又把头转了过去。
此时门外传来一些异响,霜明雪武功尽废,但耳力不减,略一留神,便听出四人正向庙门走来。听其步查其声,身手应当不俗。
荒郊野岭,霜明雪摸不准这些人的路数,不愿与他们照面。起身藏匿之时,看了那少年一眼,皱着眉将他提留起来:“别睡了。”
桑雩揉着眼睛,声音带着些沙哑:“小哥哥,怎么啦?”
霜明雪将地上红烛往稻草堆里塞了一半,捂着他的嘴将他拉到神像后面,这少年似乎一点江湖经验也无,睡梦中被人往角落拖也不反抗,还自己乖乖捂住嘴,以眼神表示“我懂的,我不说话。”
霜明雪本已做好发作一场的准备,孰料这次居然没有疼痛之感。他们才藏好,几个人就从外面走进来。
三男一女,个个眉目带煞。其中一人失了右手,只将一弯寒光森森的银钩嵌入断腕中。霜明雪虽不识人,但认出了他们的打扮,这几人正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秦川四怪。
其中一人似受了伤,将古刀往地上一放,便忙着裹伤。也不知他先前做了什么,就见一股淡淡的血水顺着刀鞘流出来。
只听女怪尖声尖气道:“二哥这功夫可大不如前,收拾几个武林后辈也能受伤,见了岳盟主可怎生是好?”
受伤之人闻言横眉倒竖:“你这娘们好不聒噪,谁不知岳千山武功平平,不过仗着他师父凌霄散人的势才当上武林盟主,待老子见了他,一刀便砍下他的人头。”
模样老城的那个应是四怪之首,闻言道:“休要胡言,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坐在旁边四怪把玩着一枚令牌,道:“不错,好容易从朝云门几个弟子手上抢了令牌,如今咱们可是正正经经江湖侠士,二哥快将那些痞气收一收,进去后想法子找到藏剑地图是正经。”
桑雩不晓江湖事,只听出他们杀了几个人,藏剑地图云云全然不懂。但看霜明雪眉头紧蹙,料想必定是个要紧事,可惜自己私自离家,身边无人可用,只得将嘴巴捂得更紧,不敢泄露半分气息。
受伤那人被一句接一句堵回来,满肚子火无从发泄,踢了一脚满地稻草,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
那根红烛从草堆里滚出,他“啧”了一声,拾起一探,惊觉烛泪尚有余温。他暗叫一声“不好”,老大跟着摸了摸,随即亮出雪白刀刃,喝道:“藏头缩尾的小贼,还不给爷爷滚出来!”
桑雩从未经历过这种险事,一时心如擂鼓,立刻叫那四人辨出藏身之处,皆提着兵刃汇聚过来。他见霜明雪无刀无剑,料他与自己一般不通武艺,不禁攥紧腰间镂空玉香囊,暗暗发狠:“他们胆敢伤人,我……我就要他们好看!”
老二最是沉不住气,一刀出手,却是砍向身边同伴。其余几人吃了一惊,纷纷道:“你疯了不成!”
然而声音未落,老大竟也着了魔似的对其余两人大打出手。
嘶喊声,缠斗声,刀刃破空声缠在一处,将门外风雨之声都盖了过去。
桑雩从缝隙中看向外面,正看见最先出手的两人双目赤红如血,只余一线黑眸,是中了蛊毒之后的情状。
霜明雪面沉似水,早有预料一般。
桑雩暗自道:“他也是蛊师,可究竟是什么时候……”窥见滚落在一旁的红烛,心中豁然通透,原来是下在那上头。
饮血杀声渐渐停歇,方才还喊打喊杀的几人已倒地不起,只余老四一人尚有余气。霜明雪从神像后走出来。老四眼皮糊满黑血,勉强抬起头,面露惊诧:“霜明雪?你不是被温离……”
他刚说出这个名字,霜明雪便拾起地上断刃,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雪亮电光之下,他周身杀气毕现,不似先前飘然出尘的仙人,更像地狱道里走出来的修罗。
桑雩骇得说不出话,只觉眼前一幕比方才直面生死还要可怖。
大雨未停。霜明雪走到旁边干净之处坐下,这一次,桑雩没凑过来招惹他。后半夜相安无事,天明时分,霜明雪方才起身,桑雩听见声音悠悠转醒,见他要走,揉着眼睛跟在他后头。
霜明雪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桑雩脸上还带着初醒时的惺忪茫然:“一起去灵机山呀,昨晚说好的。”
霜明雪比他还费解:“什么时候说好了?”
桑雩也不说话,只默默跟他去破庙后牵马。霜明雪有心甩掉他,不想这小子武功平平,马术却是一绝,几次将他抛在身后,不一刻又被追上来。
到了下一处落脚之地,更是殷勤如初见,不知从哪抓了只野兔,烤熟之后主动将兔腿送到他面前。
霜明雪从未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不知他是假纯良还是真傻气,拿着他硬塞过来的兔腿,皱眉道:“你不怕我了?”
桑雩装作没听见,岔开话题道:“哎,前面好像就快到了吧?”
霜明雪扫了他一眼:“你是从苗疆来的?”
桑雩嚼着肉含糊不清道:“是呀,小哥哥,你怎么知道?”
霜明雪想起昨夜他靠近之时的异常,暗想,那便不奇怪了。苗人善制蛊,一些高明的蛊师会制些护身蛊给家中子女,许是刚见面时蛊虫不知自己是敌是友,才急急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