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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怪不分

陈娇又睁开眼睛,她不由自主的嚎啕大哭,只觉得浑身凉凉的,没什么力道,若要形容便如一滩软泥,仿佛筋骨都无力地融化在里面,她睁着眼睛,不同的色彩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团乱糟糟的马赛克。    她觉得自己没有死,却又意识到此时此刻恐怕是瘫软在山谷里面,如现在这般大概只能等着气绝,或是豺狼虎豹过来帮自己断了这口气。  人想死,又没死,半死不活就是个悲剧。  耳边又有细小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让人心烦,哭都哭不安稳。    于是,在这喜气洋洋的时候,躺在奶娘怀里的那个婴儿忽然就毫无征兆的停止哭泣了。  方才几个侍女和奶娘还在想,她这样没完没了的哭可不要哭坏了嗓子,这一忽然停下,再一低头见到她一张沾着泪痕又冷若冰霜的脸,几人心里陡然一惊。  下一瞬间便想到:这翁主刚出生就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以后怕是不好哄。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喜怒无常。    仿佛是几个人同时这样想过,七八个侍女和两个奶娘脸上奇怪僵硬的表情下一刻就恢复了理所应当的喜气洋洋,几个人欢欢喜喜的抱着新生儿去擦洗,又给她换上一身柔软的衣裤。    馆陶公主正说着要见见女儿,几个侍女就已经把新生儿抱到了她身边,她前头已经生过两个儿子了,这是第三胎,比前面两胎都要顺利,此时累是累一些,心情却是不错,看着女儿也高高兴兴,心里甜甜蜜蜜的。    陈娇恍恍惚惚中似乎从斑斓破碎的光影色块里看到了一双温柔的眼睛,其实她自己知道什么也看不到,视野模糊。  但是慢慢的也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了,因为她不是越来越无力,而是越来越有力,还感到清醒,仿佛生机正在慢慢复苏。婴儿微薄的体力当然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能让她意识到自己原来不是一个将死之人。  至于以后活得什么样她此时倒也不焦虑。  小泉山那一跃,她没有半分恐惧,从杀人到跳崖,行云流水一般地做出来,心里平静的像是临睡前喝了一口水一样。  现在想起来觉得生死之间的那一刻,好像闯破了什么门,心像是一颗核桃,表壳无声破开、坠落,露出里面的东西,脱出一身繁重冗杂。    馆陶公主无限怜爱的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也不觉得这孩子有异,只看她面容,比起那两个皮猴可要乖巧多了。  再加上女孩子比男孩子多出来的那一分灵巧精致,她愈发觉得小女儿可爱。  她把孩子抱到怀里解开衣襟,将乳-头塞进女儿嘴里,想要引导她吃些东西。却发现这个女儿像个傻的一样,毫无反应,馆陶公主轻轻按了按乳-房,一滴乳汁就自然而然的流了出来。    陈娇总算认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婴儿了,但当个婴儿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饶是她上辈子出生的时候喝的是羊奶和奶粉,也没能让她对人的乳汁生出热情来。  要一个成年人去体会婴儿的快乐幸福实在有点儿强人所难,更何况小婴儿小时候动都动不了,翻个身都要让人伺候,更不要说换尿布之类的了。  但若是要让她为这种正常的生理反应羞耻煎熬,也不对。    于是她只是终日板着一张脸,像是多吝啬笑容一样。  馆陶公主抱着她,和两个儿子说:“你们小时候可没有妹妹乖巧听话,一个个的恨不得把天捅出来个窟窿,一屋子的侍女终日围着你们二人团团转。”    七八岁的陈须看了眼母亲怀里的妹妹,又看了眼身边三五岁的弟弟,他记得弟弟小时候什么样,爱哭、贪玩、尿床……  妹妹不爱哭不贪玩,虽然也尿床……但好像比弟弟要可爱一些。  “妹妹怎么不笑?”陈须问。    “小孩子各有各的性情,你妹妹喜静,不爱笑。”馆陶公主说,心里却有几分忧虑,这女儿从出生就未曾笑过,究竟是不是病呢。    陈娇现在已经六个月了,她的视力和听力都正常了,但还不能说话,好在她也不是个爱说的人。  当然,她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到了古代,变成了婴儿。    日常最容易见到的是照顾她的几个侍女和奶娘,其次是她母亲馆陶公主和两个哥哥,父亲出现的次数并不多。  这不是说陈午对这个女儿不关心,他也从未见过女儿笑,某天夜里忽然想起来了,便和馆陶公主说:“下次夫人去宫里时,不妨带着阿娇,太后那里有几位圣手,让人看看是否生了病,你我也好安心。”  虽说他家里养得起一个不言不笑的女儿,但孩子还是健康些好。    “前几日我已与母亲说过阿娇的事,母亲会私下让医官帮阿娇看看的。”    过了几天,陈娇被抱上了一驾马车,她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出身不凡,家里人穿的用的都贵重难得,奴仆众多又都有礼,现在出行还有车马。    但当车马停下来,有声音尖细脸白无需的太监和馆陶公主行礼的时候,陈娇才认识到她这辈子好像成了皇亲国戚。  这辈子的父母给她取名为“阿娇”的时候,她以为是前世今生的关系,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陈阿娇可不就是一个历史上的真人吗?    各种各样的电视剧不知道演了多少遍的“阿娇退长门”,不过对于陈皇后,最有名的还是“金屋藏娇”这个典故。  她一想起这个词语,心里就是一阵冷笑,继而又想起了那个死在她手上的人,就觉得没什么趣味。  男人都是这般,自己爱了便觉得该待若珍宝,也不问对方愿不愿意做他的珍宝。  不过历史多谣言,现在想这些未免太早。    奶娘帮馆陶公主抱着女儿,她披着一身斗篷往前走,入了宫一见窦太后便要行礼,被人拦下。  窦太后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时常在膝下侍奉,心里更是喜爱,等人到身边便说:“你那小女儿呢,快给母亲看看。”  馆陶公主转身从奶娘怀里抱起女儿走到了太后身边,窦太后把孩子抱到自己膝盖上,见幼儿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既不哭闹也不舞拳说道:“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孩子。”    这哪里是乖,分明是怪!馆陶公主心里苦笑。    窦太后年纪已经很大了,只是养尊处优多年保养得宜,只有眼角有几道不明显的皱纹,但周身都是身居高位的威严气势。  她摸摸孩子的手,又摸摸她的脸和脖子,摇摇头说:“果然是个不会笑的,召医官进来吧。”    陈娇这时候其实还不大听得懂这时候的话,毕竟隔了千百年,话音习俗不知道变了几变,她能听得出自己的名字也已经算是巧合中的巧合了。  平日里又懒得琢磨话语,自然更是什么都不懂了。    等见一个穿着官服的看她的脸,摸她的脉,也就猜出这人应该是个大夫,她会得什么病呢?  这可就奇怪了,阿娇看了眼在一边的盯着太医表情的母亲,心里却没什么畏惧。  过了生死那条线之后,有没有病,以后会不会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太医仔细看过之后,拱手回禀:“翁主一切正常,无病症。不嬉笑,大约是不爱笑。”    窦太后和一下子皱起眉头的馆陶公主说:“这下子你可放心了吧,周太医是宫里最有本事的,他既然说无碍,也定然是无碍。”    “可是这幼儿怎么就不爱笑呢?”馆陶公主说。    窦太后安抚女儿:“世间人有千万,性情皆是不同,你这女儿不爱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后她遇到喜欢的,觉得有趣的自然就笑了。红尘紫气,万般模样,总有得她心意的。”    被这话说服,馆陶公主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她看着眼神迷茫的女儿,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料窦太后转而说起:“你可是又给你弟弟送了美人?”  宫里的事情就没有几样躲得过窦太后的眼睛,但看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知道了,馆陶公主心里惊了一下,便马上笑着讨巧说:“女儿还不是心疼弟弟,他素来爱美色,可也不知道真正喜欢什么样的,这些年就没一个知心人。那些个美人,凡是有一个能令他欢喜个一时半刻也是她们的福气。”    “你可谨慎些,莫要叫人亏了他的身子。”  知晓母亲是关心弟弟身体,馆陶公主也放下心来,好好撒了一会儿娇,做足了贴心棉袄,才带着赏赐回去。    馆陶公主,人称窦太主,虽然下嫁陈午,但在宫里一向风头无两。  皇上敬爱这个姐姐,手握重权的窦太后宠爱这个女儿,宫里的美人见了她都要绕道。    阿娇不怎么听得明白话,但眼睛是好用的,越看越清楚。在家中,她自然得了万般宠爱,侍女和奶娘得了馆陶公主的嘱咐百般引诱着她说话和笑,却又不敢冒犯,动作谨慎小心,反而让人觉得无趣。    但时日久了也没人惦记着让她说笑了,反而习惯了这一张冷脸。  快要过三岁生日的时候,陈娇已经能走得很稳当了,只是小孩子平衡能力不好,稍微大意些就容易摔跤。    陈娇平日里不爱玩游戏,更不爱扮演小孩子,馆陶公主曾让几个年纪相近的贵女陪伴她,又看她爱答不理的冷落别人,一点也没有和同龄人亲近的意思,便将人都送走了,现在这诺大得府上只有这一个小姑娘。    陈府很大,布置的很美,落在陈娇这个伪古人眼里就是一种园林景观,没事儿的时候她就到处走走。  走着走着她就到了一个厢房里,侍女落在后面,一追上她就看见她坐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匕首。    这东西不是陈午的,平日里陈午喜欢骑射,爱长剑长矛这些威武武器,这东西大概是陈须拿着玩的,不小心丢到这里忘记收了。  脱了刀鞘,阿娇专心看着薄如柳叶的刀锋,心里竟然慢慢涌出几分柔情,忽然明白自己居然有几分喜欢这样的兵器。  一时之间仿佛记忆回转,她想起自己杀人的那一幕,那时候杀人是什么手感其实已经记不清,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是什么感觉。  现在拿着刀,她自然而然就生出一种陌生又真实的情绪。  ——日后谁对她怀里恶意,只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这个念头一生起来,她心里就一阵的放松和快意。    “翁主,您快把这东西放下!当心伤了手!”侍女焦急说道,她一时疏忽,没想到一直乖顺老实的小主人居然舞刀弄剑,要是叫夫人知道可怎么办!    阿娇看了那侍女一眼,拿起刀鞘慢慢插上,却没有丢开匕首。  侍女在一边喋喋不休的劝,阿娇忽然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亮的像是被浸在水里,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觉得可怕。    侍女讷讷。  阿娇不爱说,不爱笑闹,不代表她是个乖巧性情。    馆陶公主和陈午回来的时候就见小女儿拿着一把匕首坐在走廊里乘凉,她担心小孩子把刀兵当玩具伤着了自己,陈午也是一样,他大步上前,自然而然的伸手抽去阿娇手里的匕首。    阿娇看着对方,心里默默气闷,但也不能和人高马大的父亲抢东西。    陈午看小女儿呆呆地空着手,便把手里的马鞭送到她手里,揉着女儿软绒绒的头顶说:“你一个小女儿这么小急着舞刀弄枪做什么,若是想动武,便用鞭子,也省的伤了自己。”    阿娇握着马鞭,顺手在身侧轻轻抖了一下,空气里便传来一声轻鸣,她抿抿唇,忽然笑了。    馆陶公主本想把女儿手里的鞭子拿走,一个小女孩玩匕首不像话,玩鞭子一样不像话。但她一笑,宛如庭花初绽,笑得她心肠都软绵绵的,像是泡在蜜水里头。  这还是女儿第一次笑,更何况阿娇那么乖,难得喜欢什么,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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